年关已至。
在关府的奴婢们洒扫庭院,张贴春晖悬挂灯笼时,关月聆安安静静地坐在三哥的书房里,写着调查岑纤纤下落的案件始末。
她应承下文无叙,在契书生效后,不收委托金,并且要将案子格目写好后呈给他以供记录的。
等她整理好后,便有借口去见他了。
顺便,问问那环戒的事。
还有玄夜的事。
她有一大箩筐的问题想问他,却不知道能不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便是了。
关月聆迟疑了一下,又马上埋头写了起来。
等她拟完回到扶风榭时,见案几上又放着两个木匣子了。
“又是如瑾哥哥送来的么?”关月聆说着,坐到案几前,伸手将匣子拿了起来。
“对啊!”海棠笑了,“以前可看不出来,文家四郎君如此这般会讨好人。”
关月聆忍不住亦翘起了嘴角。
自从订下婚事后,如瑾哥哥不时地便送些礼物到府上来给她,要不便是首饰头面,要不便是些奇巧的西洋玩意儿,还有新面世的绸缎云锦,等等,让关亦笙瞧见了几次,直叹气自己多了个妹夫后便少了个兄弟。
关月聆打开了匣子,见到里头的是红妆堂新上市的一套胭脂,整整十八种颜色都齐了,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红妆堂的胭脂水粉是京中最出名的,每隔三个月便有新品面世,诸多贵女夫人用的都是红妆堂的胭脂香粉,但红妆堂的东西好是好,却相当贵,就说这套胭脂,一种颜色一小樽便要五两银子,寻常人家的娘子哪里用得起?
她亦是用不起的。
现在他却送了整整一套胭脂过来,算算要近一百两银子呢!
这么贵,真肉疼!
心里这么想着,关月聆心里却是极美的。
如瑾哥哥能送这般贵重的胭脂给她,是不是证明如瑾哥哥心里很重视她呢?
关月聆喜不自禁,将那套胭脂放下,再拿起了旁边稍小的匣子,见到上头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银票下面是满满一匣子银锞子。
关月聆瞪大了眼珠子,拿起银票,才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年关资费,勿用客气。”
这些银子是如瑾哥哥给自己过年花的?
关月聆一下笑了起来。
他这些天东西倒是络绎不绝地送过来,可却总不见人。
三哥也是,沐休便日日往外跑,说是应酬同僚,如瑾哥哥也这般忙么?
此时,城外西郊。
关月聆曾经去过的府邸。
桂雅轩外的主院里,有三位郎君正坐在一起,神情严肃,其中一位,便是文无叙,另一位,是羽林卫大统领甘九爷甘池凯,最后一位,却是那日到过云满斋的甲三,今日,她依然是穿着男装。
三人似是面对甚么困境,陷入了沉默。
许久,甲三才道:“九爷,我们当下要怎么办?”
“怎么办?当初我们应承要担下玄夜这一身份时,便该预料到今日的凶险。”甘池凯道。
“可如今是世家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玄夜,我们,当真要对付世家么?”甲三烦躁道。
“本来,圣上便有此意。”文无叙淡淡道。
甲三一怔。
天家皇权原本便与京中世家的权势抗衡,历年世家屡屡轻视皇权,天家从来怒而不敢言,概因朝中诸臣,尤其是品阶高的重臣,很多均为世家所出郎君,可以说,堂上朝政,表面上是圣人主执掌,但实际执行起来,却还是得端看世家如何把持。
“圣上早想掐灭高门士族不可一世的气焰了,只是考虑到才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再说,若当真除尽朝中世家党羽,却亦缺少参政能臣,所以才迟迟未有动手。”甘九爷道,“圣上如今大力推行科举,选拔寒门人才,为的便是掐除世家朝臣亦有能人可用,至于我们玄夜,是暗藏在朝中的一把利刃,先行铲除查证实罪却无法由官府动手的罪徒,亦塑将来的清明朝纲。”
“然当下,我们不仅要对付来自官府诸如大理寺的追捕,亦要对抗联合起来的世家势力,便是获了天大的权力,前后受制,我们也不过区区三人,要如何应对?”甲三问。
“圣上所给予的庇护,尚能保我们性命无忧,甲三你无须这般担心。”甘九爷看向了文无叙,“你在御史台,可有办法查清楚,联合起来想对付玄夜的世家,是哪几家么?”
“霍家五郎君该是祸首。”文无叙道,“其余几家,待查证。”
“啧!”甲三摇头。
“这不是好事么?坚决要对付我们玄夜的世家,身上必是带有洗不掉的污秽的,他们这般一动倒是主动暴露在我们面前,岂不是让我们更容易确定目标了?”甘九爷道,“先除掉有问题的这些世家,敲山震虎,看看还有哪些不服的世家敢随便作乱的?”
甲三稍微平复冷静后,看着文无叙:“你们文府有问题么?”
“我们文家郎君,只好弄文,向来不出仕。”文无叙淡淡道,“除了我,均与朝政无关。”
“呵!”甲三再度摇头,态度不明。
“既然已是年关,那便先好好过年吧,最近若非大案要案之徒,均不得动手,一切都等如瑾查清楚再另行计议。”
这一年除夕,京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但纷纷大雪中,却依然有热烈的爆竹声延绵不断。
关月聆亦打扮一新,在家宴上吃得开开心心的,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守岁时,她不再畏惧聚集在一起的奴婢,而是有说有笑,甚至跟自家的侄儿一起玩儿起烟火。
因为感知不到旁人的气息了,所以,原本畏惧的东西没了,她感觉与旁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而府上瞧出她变化的人不少,均以为是年前订下的那门亲事带来的变化。
“若是早知道女郎跟文四郎订亲后,身子能得到好转,那我一早就该跟老爷说的。”玉姨打趣。
“可不是嘛!”海棠亦道。
那日跟岑夫人到芈家村变化最明显了,换做平日,女郎每破一个案子,那身子骨准会受寒高热的,可当时庄子上那么多帮着主家作恶的奴婢,岑夫人哭诉得厉害,又见着了被那史五爷埋起的尸骨,女郎除了与岑夫人一般悲痛,憎恶史五爷外,身子竟是一点儿没受损,真真意外。
关月聆玩得尽兴,却是不知道玉姨跟海棠的这番评论,等子时钟声响起,待与府上诸人贺喜后,打赏过身边的奴婢,她便回到了扶风榭上榻休息。
因为兴奋,总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之时,便抽出了话本子,窝在榻上翻了两页,看着烛光晃动时,猛然回头,果真见着一身红袍的玄夜闯了进来。
“玄夜,你……”
关月聆轻呵出声,那玄夜早风一般掠到了榻上。
“四娘,除夕安乐!”
关月聆看着覆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不吭声。
“怎么?不高兴见着我么?”
“谁要高兴见着你了?我要见着如瑾哥哥才会高兴的。”关月聆大着胆子道。
玄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若是……”玄夜说了个开头,却没再说下去。
关月聆转了转眼珠子,问,“你既然来都来了,有带新年礼物给我么?”
“你想要甚么新年礼物?”
“若是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么?”
玄夜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那,我要你这张面具,可以么?”
若是他允了,她便能直接摘下他那张面具,看看,面具底下的人,究竟是不是如瑾哥哥。
关月聆心中紧张,仰起头看着他。
玄夜看着关月聆,许久,问:“若是,我给了面具与你,你后悔了怎么办?”
“我会后悔什么?”
“后悔与你如瑾哥哥订了亲,后悔识人不清?”
他这是变相承认,他是如瑾哥哥了?
“那,你欺瞒我,来我家提亲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日,我会后悔呢?”
玄夜沉默了片刻,最终微微点头:“既你喜欢,那便拿去吧!”
关月聆屏住了呼吸,伸手,抚住了面具沿上,看玄夜岿然不动,于是当真轻轻将那面具拿了下来,而后呼了好大一口气。
真的是如瑾哥哥!
只是跟往常清漠冷疏的如瑾哥哥不同的是,眼前的俊脸,线条柔和了许多,神色与五官,亦带着祥和的温柔。
“果然,你就是如瑾哥哥!”关月聆喃喃,“为什么?”
“原因,我日后跟你解释。”文无叙牵起关月聆的手,握在了手心。
“现在不能解释么?”
文无叙缄默。
“是因为,还有另一位玄夜?”
文无叙眸光一闪,“你怎知道?”
“果然,是有另外一位玄夜?”关月聆震惊。
“四娘?你怎么发现的?”文无叙追问。
“原因,日后我跟你解释。”关月聆冷哼一声,掉过头去,不说。
文无叙笑了,揽着她的腰身入怀,“是因为我不说?”
“我不稀罕你说不说。”
文无叙无奈,低声道:“眼下,我只可以跟你说,无论是我,亦或是旁的玄夜,都是在为圣上办事,但事关机密,不得对外人道来,如此,四娘能原谅我么?”
关月聆身子一颤。
是给圣人办差?
难怪,三哥查不实的罪行,玄夜每每能找到证据,而每次他们都能从大理寺的追捕下逃走,是说,他们做的那桩桩斩凶灭恶的罪徒,背后都有圣人许可的?
可怜三哥总是捉不到人!
“此事,四娘要替我保密,好么?”
“若是我无法保密,你要怎么办?”关月聆道,“要我现在就去告诉三哥,如瑾哥哥是玄夜,你不怕么?”
“四娘先前也没将私底下与玄夜来往的事告诉梓山兄,如今我成你未来夫君了,你倒是要去告密了?”文无叙的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笑意,“我不信。”
关月聆咬咬唇。
“四娘?”
“你别以为我不敢,大不了我退亲。”
“嗯,我知道你敢的,只是你不愿做,是吧?”
关月聆看着带着笑意的文无叙的那张脸,双颊飞红。
要死了,原来不戴面具的玄夜,不,原来如瑾哥哥笑起来,比当年更好看!
“那你,总可以回我一个问题吧?”
“四娘尽管问!”
“为什么同样是如瑾哥哥,如瑾哥哥的时候那般冷漠,玄夜的时候,却……”
文无叙笑了,“自然是伪装。”
为了不让旁人将玄夜与御史台的文御史联系起来,为了隐瞒身份。
“所以,你到底是拘谨的如瑾哥哥,还是爱笑的如瑾哥哥呢?”
“四娘更喜我是哪位如瑾哥哥,我便做哪位如瑾哥哥。”
关月聆的脸再度涨得通红,连话语也结巴起来:“你不要这样,这样,一,一点不像我认识的如瑾哥哥!”
“你是更喜身为御史的如瑾哥哥?”文无叙挑眉。
“也,也不是。”关月聆想起昔日玄夜那笑得俊美的脸,支支吾吾。
“所以,四娘你是两者都喜?”文无叙淡淡笑着抚上了关月聆的脸,挑起了她腮边的一束发丝,“那,我便同时做四娘喜欢的两位如瑾哥哥,可好?”
“你……”关月聆毕竟经验少,一时被文无叙撩拨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大胆说好,急中生智,转移话题,将那案上的匣子抓了过来:“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如瑾哥哥?”
“四娘但问无妨!”
关月聆取出了那枚环戒,递到了文无叙手里:“你还记得这枚环戒么?”
文无叙捏起了环戒,看了看,点头:“记得,当年,是四娘你喜欢,所以我便送与你了。”说着,看着关月聆笑了起来:“你似乎这些年一直戴着它!是因为喜欢我呢,还是因为喜欢这环戒本身?”
关月聆的心好不容易平复下去,又怦怦跳了起来。
啊啊,阿娘,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如瑾哥哥竟然这般会说情话?
要死了!
“这环戒哪来的?如瑾哥哥你还记得么?”
文无叙听关月聆这么问,再低头看着那环戒,“是这环戒有问题?”
关月聆急急摇头,“便是,忽然想知道这环戒的来历。”
文无叙自是不信,看关月聆不愿意说原因,也没追问,想了想,才道:“这环戒,是我三叔给我的。”
“三叔?”关月聆纳闷,“你家三叔又从哪里得来的?”
“我也不清楚。”
“那,我能见见你家三叔么?”关月聆尝试着问。
文无叙干咳一声,道:“恐怕是不能。”
关月聆瞪大了眼睛。
“三叔是修道之人,云游四海去了,这些年我们甚少知晓他的行踪,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
道士?
堂堂文府的世家郎君,竟然有做道士?这么稀奇的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做道士的三叔送的环戒,莫非,是仙器不成?
文无叙握住了那枚环戒:“你想见我三叔,只因为这小小的一枚环戒?”
关月聆不语。
“这环戒,是有甚么奇特之处?”文无叙看关月聆不答,捏着环戒举起来端详,见到了银环的节骨,才要掰多一节出来,环戒便被关月聆抢了过去:“四娘?”
“你都送我了,这环戒便是我的了。”
文无叙笑了,“你以为我会要回来么?”
关月聆瞥了他一眼,又问:“当初你三叔为何要送这枚环戒给你呢?”
“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文无叙看看时间不早了,才要拿起那个面具,看关月聆瞪着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苦笑:“我是看时辰不早了,想着打道回府,总不能穿这一身,却又顶着文御史的脸吧?”
“不行,你说了这面具送我了!”关月聆一下将面具藏了起来。
“那你要你未来夫君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出门么?”
关月聆转了转眼珠子,从榻上爬了下去:“你等等。”
关月聆抓了外袍套上靴子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搂着一件大氅跟棉衣回来了:“三哥的大衣,你换了再走吧!”
文无叙欣然接过来,转到屏风后面,将一身红袍换了下来。
目送文无叙离开后,关月聆抓着那个面具,钻进被窝里忍不住呀了一声美滋滋的。
果然,那位玄夜就是如瑾哥哥。
就知道,那般俊美的如瑾哥哥笑起来亦是很好看的。
这下她能有两个如瑾哥哥了,真好呀!
阿娘阿娘,我比你幸运多了,女儿似乎一下子能有两个夫君呢!
因着兴奋,关月聆久不能眠,等天都快大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听得院子外头,那关亦笙在怒吼:“哪来的贼子新年伊始就敢偷我大理寺少卿的衣裳?不要命了不是?”
三哥好讨厌,一大早就扰人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