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村。
下人们从马车上抬下一笼笼的物产鱼贯而入,岑夫人将一盏茶递到了史思晁。
“史五爷,你不用送这么多东西过来的,我这并不缺少吃食。”
“这不是过年么?有备无患。”史思晁笑吟吟地看着岑夫人,“反正也便是我庄子上出产的,府上吃不完。”
“五爷客气了。”
“不客气,你毕竟一个单身妇人,思虑不周,不说年末,这天寒气候怕是还会延续一两个月,届时缺少食粮再临时去寻,怕你跟你这庄子上的人都会挨饿。”
“那我便替庄子上的奴婢们谢过五爷了。”岑夫人迎上史思晁的视线,面色不改,心里却甚是纳闷。
两个月前,这史思晁到梅子村散心,她在梅林遇见了这位史五爷,攀谈之下才知是故人之子,因着老爷与他家父的一段情谊上,她邀其到家中品了一次茶,自此之后,这史思晁便频频造访,听说了纤纤的事后,更一口应允会帮忙寻人。
能觅得人寻得纤纤下落是好,可,这史五爷,也未免过于热情了。
隔三差五地便来见她不止,还不时送绸缎布匹,米粮盐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可怜她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夫君,无依无靠么?
见着史思晁的眼神,察觉到他眼中不一般的深情,岑夫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莫不是,这五爷,对自己有意?
这念头一起,岑夫人便赶紧摇头,将这荒诞的想法甩出了脑子里。
她是什么人?
不过是位寡妇,无依无靠,无钱无物,姿色亦不过中上,京城中比自己年轻,比自己貌美的娘子比比皆是,这史五爷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
可,若非如此,那他对自己的这般关护,又是为了哪般呢?
听说五爷已经成家,膝下亦有子女,他这般殷勤,总不会,是为了纳自己为妾吧?
岑夫人以为自己想多了。
“你可别说,你知道这次的物产,是我哪个庄子的出息么?”
“愿闻其详。”
“便是离京城五十里开外,一个叫芈家村的庄子里产出的。那芈家村虽比不上这梅子村,但景色亦是很美,若有机会,岑夫人不若跟我过去看看?”
岑夫人摇头,“眼看就要过年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史思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点头,“也好,我们约下次。”
史思晁离开梅子村时,恰好便是关月聆进村的当儿。
跟先前一般,关月聆将马车停在了村外一家农户里,出银子让他们帮忙看着,便与海棠与护卫进村了。
与史家的马车迎上时,见着从掀开车帘往外瞧的史思晁,关月聆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史五爷!”
史思晁一眼认出了关月聆,记得她便是岑夫人请来追查岑纤纤下落的娘子,脸上浮起了蔑视的神色,却还是叫停了马车,下车走到了关月聆跟前:“你是来见岑夫人的?”
“对啊!”
“是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关月聆摇摇头,叹气,“这次便是来跟夫人说,年前恐怕都没甚可查的,或要等年后,让岑夫人告知更多岑纤纤的信息,才能继续查下去,希望岑夫人莫要见怪才好。”
史思晁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嘴角。
“您呢,五爷,您回京托京兆尹大人那边帮忙查案,有找到甚么线索么?”关月聆问。
“毕竟这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京兆尹说当年没有追查到下落,恐怕如今再查,结果也不容乐观。”史思晁说得煞有介事,“不过他答应了我,会继续发派人手,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那京兆尹能如此看重五爷交托的事,岑夫人应会放心不少吧?”
见史思晁自得地点头,关月聆再次习惯性地去看他冒出来的气息。
没有。
一点儿情绪波动也感知不到。
关月聆开始后悔,自己应该带着那个环戒出来的,虽没必要一直戴着,可到了需要辨别对方是否说谎的时候,拿来用用也不错。
不过,这史思晁满嘴胡言,便是不用环戒,她也知道,他当下说的这番话是一派胡言。
史思晁该是没想到,她关四娘,其实在京兆府亦是识得人的,早将他表里不一的假象看透了。
“那,我就先去探望岑夫人了,五爷慢走。”
关月聆来到了岑府,将今日跟踪岑五爷所见所得一一告知了岑夫人,岑夫人听得花容变色,冷汗涔涔。
“四娘,你说,那史思晁囚禁纤纤的村子,叫甚名字?”
“芈家村。”
岑夫人脸色惨白更甚,手握得紧紧的,手心被指甲深深刺入进去,渗出了丝丝鲜血。
“岑夫人?”
“那个畜生,她害了纤纤,如今在我跟前这般做态,他是想干什么?”
岑夫人将史思晁邀她到芈家村的事儿给关月聆说了,关月聆亦是吃惊。
这史思晁,难不成还想引岑夫人到芈家村,再如囚禁岑纤纤那般,也想拘起岑夫人么?
简直无耻至尤。
“纤纤,当真死了?”岑夫人颤着声音问,眼里冒出了泪光。
关月聆点点头。
虽然知道了岑纤纤已死,但却尚未知晓她葬在何处,恐怕只有史思晁本人才知晓岑纤纤的入土之处,只能逮住史思晁才能问清楚了。
岑夫人终于忍不住,低低呜咽起来,泪珠子不断,“纤纤,纤纤!”
“岑夫人,那史思晁借故接近您,肯定别有用心,您想怎么办?”
她可以直接将这案子告诉李少尹,或者是如瑾哥哥,让京兆府或御史台出面,解决这件案子,那史思晁目无法纪,掳掠官家娘子硬逼为妾,该逮捕严惩。
“他逼死了纤纤,若是就这么逮住了史思晁,官府能有把握,治他死罪么?”岑夫人问。
关月聆一怔,神色略有迟疑。
“我,想为纤纤报仇。”岑夫人摇头。
“岑夫人?”
“你不是说,那史思晁如此反常,对我肯定别有所图,他既然想让我去芈家村,我便如他所愿,我要去看看,这些年,折磨得纤纤生不如死的地儿,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那史思晁害死了纤纤,还想找我做甚么?”岑夫人擦着泪水,恨恨道,“我要逼他现出原形,看清楚他肚子里,到底还藏了什么腌臜的心思?”
“可万一,他伤着您了怎么办?”
“他怎么会伤着我呢?”岑夫人看着关月聆,“这不是有你么?”
“我?”关月聆一下明白过来,点头,“我明白了,岑夫人,我会找人暗中保护您的。”
岑夫人红着眼,笑了笑,泪珠却又冒了出来:“四娘,多亏你,不然……”
不然,她不仅找不到女儿的下落,甚至,还可能被这伪君子所欺瞒。
史思晁在来梅子村找岑夫人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四日。
恰在封宫前一日。
跟先前一般,他带了不少礼物与岑夫人。
岑夫人与先前那般谢过史思晁后,却失了之前的热情,一副病恹恹的神情。
史思晁很快察觉到了岑夫人情绪不高,再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了上次关月聆带来的音讯。
“那关四娘说,事隔太多,纤纤八成是找不回来了,每思及此,我便……”岑夫人垂泪。
史思晁心中了然,“放心吧,岑夫人,那关四娘是没甚用,但不是还有我么?我已经托京兆府那头帮忙找人了,那官府办事,自是能比区区一个娘子来得可靠。”
“五爷,那还真劳烦你了。”
“没事,纤纤的事,便是我的份内之事。”看岑夫人愁思不消,史思晁心中也不免焦虑,“寻人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夫人若思虑过重,怕会伤了身子!”
岑夫人看着史思晁。
史思晁不动声色,“我听闻夫人这些年只宿在梅子村,不若,出去走走,散散心?不然,日后纤纤找回来了,你却病倒了,那多得不偿失?”
“也是。”岑夫人点点头,“那五爷,你上次说的什么村落,听说景色不逊色于梅子村……”
“那是芈家村,岑夫人愿去么?”史思晁面上一喜。
岑夫人嗯了一声,“可我不认得路,不知道五爷有没有空……”
“有空,岑夫人既是有此需要,我当然是能抽出空闲来的。”史思晁笑了。
于是,岑夫人装扮妥当后,上了史思晁的马车,由着史思晁将自己带去了芈家村。
待看到芈家村村口时,岑夫人面色一紧,下车后那史思晁亦是极为殷勤,小心翼翼搀扶着岑夫人进了庄子。
走进那宽敞的庄子,岑夫人差点没掉出泪来。
这里,便是纤纤的葬身之处,这史思晁是给纤纤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让纤纤忍不可忍,自寻死路。
她假意拂去脸上的发丝时,瞥见史思晁在给庄子里的人打眼色,却装着不知,任由庄子的管事将自己与贴身奴婢带进了后院。
庄子颇大,概是三进房子的格局,岑夫人主仆被带到了一个幽静院子里,便有庄子上的奴婢进来为她们梳洗。
“五爷呢?”
“五爷他与管事张罗今日的膳食去了,夫人勿要担心,五爷吩咐过,让奴婢们好好伺候夫人。”
岑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之意,又问:“这庄子,平日里五爷常来吗?”
“也不算常来,只是毕竟是五爷的庄子,那庄子的一些事务,还是要五爷亲自料理的。”奴婢答道。
“那五爷家的女眷,可有来过这庄子?”
奴婢迟疑了一下,才道:“以前,倒是有一位女眷住在庄子上,不过后来五爷将她接回了京城。”
岑夫人差点便冷笑起来。
那位女眷,便是她的纤纤吧?
史思晁,他可真卑劣。
什么接回京城了,明明,是死了,被葬在了这村里不知道某处。
她跟关四娘已经偷偷来过这芈家村,见过那位十郎君的娘,听过她述说在庄子当差时见着纤纤的事,却找不到纤纤葬在何处。
可怜她的女儿,被这畜生磋磨至死,入土后亦只能成为无主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