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觉得这几日自家女郎的行为相当反常。
昔日这女郎从来大门不迈,二门不入就不消提了,说到外出或是参宴赴会,女郎总是摇头拒绝,从来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若不是后来为了查案,她也不会陪女郎开始在外走动。
而这几日,这女郎却一改平日的病恹恹,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外跑,特别是京中那多人游览的观景胜地,便是她多番劝阻也是徒劳。
幸而如今入冬了,女郎的身子骨没有像春夏时那般动不动生病。
说来也奇怪,女郎虽然是多病,但病发多在春夏两季,等入了秋冬季节却明显好转,尤其是最近,女郎的身子似乎已经一个多月未有发病的症状,甚至是越来越好了。
什么原因呢?
联想到最近这段时间,女郎跟那位文四郎来往甚密,不是到文府探病,便是文四郎陪同去梅子村查案,莫非,是这个缘故,这文四郎,才是能彻底治愈女郎的良药么?
海棠看着笑容灿烂的关月聆一眼,心中庆幸,若是当真这般便好了,将来女郎嫁过去,也算是有好日子过了!
才从神光寺出来的关月聆游兴不减,“海棠,我有点饿了,不偌到玲珑阁买些糕点充饥吧?”
自从发现自己能辨认旁人的谎言,并非出自天赋异禀,而是佩戴多年的环戒作祟后,关月聆就如重获新生。
以后再也不用因为感知到他人的气息而受苦受累了,所以未来,她也能像一般寻常的娘子那般,安生过日子!
再不会生病,也不会因他人情绪引发出的恶劣环境而难受,真是太好了!
想想过去十几年自己过得水深火热,关月聆便不免热泪盈眶。
阿娘啊阿娘,女儿命真苦,就因着这小小的环戒,从三岁开始就受尽折磨。
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她能如正常女郎一般起居过活,也终于可以嫁与自己心悦的如瑾哥哥,或许这便是天意磋磨自己的代价?
“女郎说甚么,便是甚么!”海棠自是不会扫女郎的兴,点头称是。
于是,两人便直接上了马车,等停在玲珑阁的时候,关月聆与海棠下了马车,才要往玲珑阁去,却见从玲珑阁出来了一位郎君,看着甚是眼熟。
“海棠,那个人,是不是我们那日在梅子村见着的史五爷么?”关月聆记忆里不错,很快认出了那人是谁。
“好像,就是他。”
关月聆看着史思晁,见他提着食盒,走到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而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位小娘子,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叫着阿爹阿爹地,就将那食盒接过去抱着上了马车。
史思晁随后亦上了马车。
关月聆心里一动,拉着海棠回到了马车上,嘱咐那车夫跟着史思晁的马车走。
“女郎,您不是饿了么?你想干什么?”
“没有,便是想查查这位谎话连篇的史思晁为人如何?”
岑夫人并没有详细提过这位史五爷的身份,只知道这史思晁的父亲与岑老爷是同僚,如今史老爷尚在朝中做官,既是不过是昔日同僚的郎君,怎地会在事隔多年后如此热心地帮岑夫人寻找女儿呢?
去过京兆府,知道这史思晁夸下海口后,关月聆才隐隐察觉出他不太对劲。
事情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他却在岑夫人跟前说得那般笃定,似乎一定能找到岑纤纤,而当时,她戴着环戒,亦看出这史思晁并没有说诳语。
便是说,即便不依仗京兆府的捕吏,他亦真有把握找到岑纤纤么?
凭什么他如此自信呢?
关月聆坐着马车跟着史家的马车,停在了一座府邸前,看牌匾,那史思晁是回了府上,关月聆看他将那位小娘子扶下车后,从马车上还下来了一位妇人,看神态,该是史思晁的妻室。
关月聆才想让车夫离开,却见史思晁的妻女入府之后,那史思晁再度上了马车,渐渐又行驶起来。
“女郎,还跟不跟?”
“跟!”
这一次,跟着史思晁的马车,去了几家铺子,一家书店后,马车却朝城外驶了出去,待马车经过了郊外的河道,进入她们曾查访过的村落,又往前十里路左右,来到一个更小的村子时,关月聆的神色凝重起来。
这附近,若她记得没错,便是岑纤纤出事地点的周边村落。
史思晁,是在寻找岑纤纤的下落么?
还是他已经获悉岑纤纤便在这个村落了?不然,他来这处地点微妙的村子干什么?
“女郎?”海棠问,“现在怎么办?”
“等。”
关月聆坐在马车里,吩咐其中一个护卫去看看史思晁到底来这村子里做什么,而后回来禀告自己。
接下来,便是等待的时间,约莫,半个时辰后,史思晁坐着马车离开了村子,而那出去的护卫也回来了。
“这个村子叫芈家村,这史五爷在这里有个庄子,他便是到那庄子去的。”
由护卫带路,关月聆与海棠步行到了据称是史思晁的庄子外头,打量了片刻,看不出有甚古怪。
“海棠,我们问问这个芈家村的人,看看史思晁风评如何?”关月聆想了想,又道,“花银子到村里找人借一下笔墨,我再绘一张岑纤纤的人像画,也顺便问问村子里是否有人曾见过她。”
问起那史思晁的事,芈家村的人却都知道,这位史五爷就是芈家村最大的那个庄子的老爷,并且超过半数的芈家村的田地都属于他,村子里很多村民都是他家的佃农。
但提到岑纤纤,看着她的人像画,基本上问过的人都摇头称不知,直到问到了一家农户,一位十岁的儿郎看了看那人像画,再看看关月聆一行人,狡黠道:“有银子么?有银子我便告诉你们她在哪儿?”
关月聆看了这机灵的小郎君一眼,见他衣裳褴褛,在荷包里掏出了二十枚铜钱。
那十岁郎才要伸手去接,关月聆又将那铜钱收了起来:“你先说,我再给。”
十岁郎瞅着关月聆,讨价还价:“先给十枚铜钱,等我说完了,你觉得对,就再给十枚,若不对,我就不要那十枚了。”
于是关月聆马上数了十枚铜钱给他。
十岁郎掂了掂手里的铜钱,道:“那位小娘子,就住在村子里最大的那户人家里。”
“哪户?”
“哎,你真是笨呐,最大的那户人家,自然就是史五爷家了。”
关月聆震惊。
岑纤纤,就藏在史思晁这个村落的庄子里?
关月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里的铜钱便被那名十岁郎一下抓了过去,“好了,我回了你问题,铜钱就该归我的。”
见那十岁郎要走,关月聆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十岁郎瞥了瞥抓着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关月聆,笑嘻嘻地:“这位娘子,男女授受不亲呐,虽然你很漂亮,可奈何小爷我没钱娶你呀,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能吃苦的,不偌,等我再长些岁数,攒够银子能让你过好日子了才上你家提亲?娘子姓甚名谁啊?”
“你,放肆。”海棠在一旁气极。
关月聆哭笑不得,松开了手:“真可惜,我已经许了夫家。”
“啧!”十岁郎挤眉弄眼。
“你怎么知道那位娘子就在史五爷家?”
十岁郎摊开了脏兮兮的小手:“第二个问题,不二价,二十枚铜钱。”
关月聆将一串二十枚铜钱放到了他手上:“可以说了吗?”
“嗯!”十岁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收起了铜钱,“我阿娘以前是在史五爷家做婢妇的,她曾经趁史五爷家不在的时候,带我溜进去玩儿,便是在那时我见着了这位画像上的娘子。”
关月聆再吃了一惊。
“我阿娘说,这位娘子,怕不是史五爷家的小妾。”
岑纤纤给史思晁做了妾?
怎么可能?
“小郎君,你阿娘在哪儿,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她?”
“我阿娘到城里卖菜去了,你们见不着她,要不,你们到我家里坐坐,等阿娘回来?”十岁郎歪着头看着关月聆,“看你这么大方的份儿上,我不收你茶水钱?”
“你这浑小子,怕不是诳我们的,你不是说你阿娘在史五爷家做婢妇的么?怎么这会儿有说你阿娘到城里卖菜去了?”海棠训斥。
“哎!”十岁郎无可奈何地摇头,“在史五爷家做婢妇是以前嘛,自从那位小娘子死后,阿娘就不给史五爷家干活了,所以改卖菜了呀!”
“死了?谁死了?”关月聆懵了。
方才不是说岑纤纤给史思晁做妾么,怎么忽然就说她死了?
“对啊,就三个月前的事,阿娘从史五爷家回来,说那小妾竟然趁人没看住,上吊自杀了,舌头还伸这么长!”十岁郎伸出舌头甩了甩,“阿娘还直说可惜呢!”
岑纤纤,死了?
关月聆万没料到,自己无意兴起跟踪了史思晁一回,不仅查到了岑纤纤这些年在哪儿,还知道了岑纤纤的死讯。
她一时没办法接受,以为这十岁儿郎扯谎,习惯性去看他身上冒出的气息时,什么都没看见,才想起来自己没戴那环戒,已经没办法靠气息识别真假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关月聆一时不适。
等十岁郎的阿娘回来后,再问起岑纤纤,才知道,那岑纤纤约莫是五年前出现在史思晁的庄子里的,那时她就在庄子里做些婢妇的杂役,所以见过岑纤纤。
庄子里的人也很少人知道这位娘子的存在,也便只有贴身伺候岑纤纤的四位奴婢才知晓,但她们与她一样,都被交代不许将此事往外说,故而村落里的人甚少有人知晓史五爷的庄子里有位小娘子。
“我看那小娘子跟五爷也不是情愿的模样,刚开始还哭哭啼啼的,后来被五爷……”十岁郎的阿娘叹息,“总之,便是个可怜人罢!”
关月聆听得气愤,“那,岑纤纤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用一根绳子吊死的,怕是受不了磋磨,。”十岁郎的阿娘惋惜,“原本我看那娘子就存了死念,只是史五爷着人看得紧,救了几次,这一次,却是没及时发现,人就没了。”
关月聆默然。
“死了也好,怕对那娘子来说,死才是解脱。”
史思晁。
五年前,在河道那头拐走岑纤纤的,便是他么?
她总算明白了,为何他在岑夫人跟前说得那般笃定,根本是因为,他一直就知道岑纤纤的下落,甚至知道岑纤纤已经不在人世了。
害了岑夫人的女儿,竟还如此公然出现在岑夫人跟前,并且大喇喇地说会替她寻回女儿,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关月聆想起了史府门前,史思晁的妻女。
她们,知道自己的夫君,阿爹,背后是如此无耻的一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