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现时,是凌晨四点四十七分。
港口边陲,风灌进废弃货运仓库的断窗,铁皮震响,在灰白天光中彷佛过曝的梦。
谢宇,代号A-7,走进监视画面时动作极慢,手指反覆抹着墙角旧涂鸦,像在寻找某种隐藏线索。他穿着一件沾血的旧校服外套,脚步踉跄,眼神像浸泡过溶剂的玻璃,透明却不折S任何情绪。
「他像是活着的残骸。」沈昭低声说。
这是他在样本追踪报告中标记为「高危不稳」的个T。
白羽昊站在他旁边,双手cHa在风衣口袋里,目光锁定监控画面中的少年。
「走吧,我们得当面确认他的状态。」
——
现场近似废墟,货架倾倒、油渍斑驳。少年背对他们站在中央空地,身T摇晃,手指在空气中划着曲折路径,像在驱赶什麽又无法触及。
「你知道你是谁吗?」
沈昭的声音不带强迫,语气温缓地像在对童年时期的自己说话。
少年猛然回头,瞳孔震颤,眉心紧皱。他盯着沈昭的脸,像在辨识某段幽暗记忆中未竟的影像。
「你是……你是我见过的那个……错位的反光……」他低声呢喃,语气里混杂惊恐与困惑,「你不该在这里……你不是现在的……你是……过期的版本……」
他的双手忽然摀住耳朵,脚步踉跄後退,背脊撞上斜斜倾倒的货架,铁架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声。
「停下来……停下来……他们在说话……他们说要重置……说要关掉我……」
下一秒,他像是被某种语音指令触发,忽然暴躁地冲向沈昭,动作之快几乎超出预期。
「小心!」白羽昊低喊。
白羽昊反应极快,右臂一扭便架住少年手腕,左肩一侧,y是将对方推压在生锈的支架上。
「谢宇!冷静一点!」他喝道。
但少年挣扎得近乎癫狂,嘴里喃喃着模糊语句:「不是我!是他们要我这样做的……我没有选择……我只是在执行命令……」
他的手指像抓住幻影一样乱抓,指甲在白羽昊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白羽昊表情未变,只一个巧劲将他往旁边一摔,锁住双臂。
「你现在不是工具,也没有人在下命令。」
「你骗人……」少年喘息着,忽然猛地低头朝白羽昊肩膀咬了一口,借着那GU痛意挣脱开,像脱缰的兽般窜出仓库後门。
白羽昊立刻追上,沈昭紧跟在後。三人穿过塌陷的楼层,声音混乱地在铁板与墙面间回响。少年口中仍自语不止:「我不是谢宇,我是A-7……有一个人说我是工具,另一个人……说我是备份……我是谁?」
他踉跄登上五楼的yAn台平台,站在栏杆外,背後是灰蒙的黎明天sE。他双臂微张,眼神空洞,嘴唇轻颤。
沈昭靠近两步,双手微张。
「谢宇,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觉。我走过来了,我能带你一起出去。」
「出不来了。」谢宇喃喃,「我已经碎了……拼不起来了……」
他缓缓後退一步,脚跟贴上钢梁边缘。
沈昭猛然伸手:「别过去!」
少年眼神微颤,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是鸟,我要飞。」
他低声说,声音随风飘散,整个人从边缘消失。
——
楼下传来钝响,城市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他身边,却照不亮地面那一摊鲜红与混乱。
沈昭奔下楼,双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撑着少年冰冷的身T。谢宇的脸上仍残留着那抹淡淡的笑,彷佛他的坠落,不是结束,而是一场静默的拒绝。
白羽昊站在一旁,沉默无声。他的拳头紧握,眼中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意。
「我们来晚了。」他终於低声说。
沈昭缓缓起身,衣摆沾着地上的尘与血。他回望谢宇坠落前站立的地方,那道钢梁边缘仍在风中微微震动。
「我要阻止这一切……不能再让任何人走到这一步。」
他的声音低而坚决,像一块石头终於落地。
白羽昊没有说话,只将手搭上他的肩,重重地按住。
那是他们此行唯一能留下的安慰,也是对未来的唯一承诺。
——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sE已经亮透。yAn光从厨房的窗缝斜斜洒进来,落在未擦乾的地板上,将灰尘映得无b清晰。
沈昭坐在玄关换鞋,眼睛盯着鞋子许久没动。
白羽昊进门後没说话,只去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茶几上,一杯递到沈昭手里。
沈昭接过,没喝,只盯着杯壁上的水痕发呆。
「他最後说,他是鸟,他要飞。」他终於开口,语气空洞。
白羽昊在他身旁坐下,肩膀紧贴着他的:「你听懂了他说的话。」
「……不完全懂,但我感觉得到他不是想Si,而是……不想再被困住。」沈昭的声音有些哑,「那种感觉,我太熟悉了。我曾经也那样想,觉得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假的,那Si掉就等於醒来。」
他忽然垂下视线,喃喃补了一句:「那时我也才十六岁……跟他一样大。」
一阵沉默流淌。
白羽昊低声说:「你醒来了。」
「是,但醒来以後呢?我背着那些记忆,那些没完成的命令,还有……他们留下来的空位。」沈昭侧头看着他,眼里是一种极度疲惫的清明,「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自由,或只是换了一个更高级的牢笼。」
白羽昊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握住沈昭的手,那掌心仍冰凉发颤。
「没关系。」他缓缓开口,「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牢笼,那我会陪你把墙一块一块拆掉。」
沈昭望着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麽,却只化成喉头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们就那样坐在玄关,彼此额头相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x1声与远处鸟鸣。
——
过了许久,沈昭忽然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国中那年,在学校後山的废屋里躲雨吗?」
白羽昊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你把我藏在旧书柜後面,说要假装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基地。你还说,等长大之後要盖一座真正的秘密屋,里面只能有我们两个。」
「我那时候真的相信可以一辈子都藏在那里。」沈昭苦笑,「只可惜後来一切都变了。」
「但你活下来了,」白羽昊语气低缓,「不只是身T,还有你自己。即使记忆被切割,情绪被训练,你还是你。」
「你怎麽总能这麽确定?」
「因为我记得你原来是什麽样子,」白羽昊的声音微颤,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心痛,「那个会在C场边捡受伤小鸟回来养的你,那个不敢看恐怖片却还是陪我看完的你……你还是你。我看得出来。」
沈昭紧紧握住他。
「我真的很怕有一天会完全变成他们设计的样子。」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先一步把你叫醒。」白羽昊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们彼此沉默地相望,彷佛那些失去的年岁忽然得以在当下重叠重生。
好久之後,沈昭轻声说:「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可以搬到山上去。没有监控,没有命令,也没有过去。」
「可以。」白羽昊握紧他的手,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会有自己的日子。」
那一刻,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只是静静地坐着,把彼此的T温握进掌心里。
就像一种约定,在暴风中心安静生长。
——
夜深了。
白羽昊关上最後一盏灯,窗帘拉得很紧,房间只余墙角台灯的余光,如水般铺洒在木地板上。沈昭已睡,呼x1规律,额际贴着一缕碎发,身T微微蜷着,像在寒冷中寻找某种温度。白羽昊没有坐在床边,他坐在窗边的矮沙发上,手里握着谢宇坠楼的现场纪录,几张纸,轻薄得近乎虚无,却压得他x口生疼。
他不断想起那孩子最後的眼神。
不求救,不惊恐,只是一种无声的、极轻的释怀。
那是一种他太熟悉的神情。像离开那几年,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沈昭。他隔着玻璃,看着那双眼睛失焦、冷静、顺从,那时他以为,那是脆弱。但现在他知道,那是对绝望世界的屈服。
「他是鸟,他要飞。」
谢宇临跳下去前说的话,每一字都像是敲在白羽昊心口的钉。他没来得及握住他,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但这句话,是不是他也曾想对沈昭说过?在他十八岁那年,在沈致平用压抑而锐利的声音告诉他「你不该留在他身边」的那天?
「你现在的能力、身份,根本无法给他任何保障。」
他还记得沈致平说这句话时,那双眼睛不带怒意,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如临深渊的痛。那是父亲保护孩子的语气。他当时太年轻,无法反驳,只能咬牙转身。走出沈家那天,他穿着一身Sh透的制服,雨水淋得他背脊发冷。他没回头,也不敢回头。
他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变强,我要变成可以守住他的人。」
所以他选择了警大,选择了沉默,把自己塑造成纪律与冷静的外壳,把感情折叠起来,藏在不能触碰的地方。他甚至故意让自己不去想念,生怕想念会让自己软下来。那段时期,他曾数度梦见沈昭在一片白雾中对他伸出手,而他却被什麽绑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对方越走越远。
而今天,他又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坠落,这次不再是失去,而是终结。
「我没救到他。」他低声说出这句话,喉头发紧。
沈昭睡得不安稳,眉间微皱,嘴角紧抿。他知道他今晚也不会睡得好,谢宇对他来说,不只是个镜面样本,更像一面照见过去的镜子。白羽昊懂,他从来都懂。
他伸手,轻轻把沈昭的手握进自己掌中——就像多年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沈昭在後山跌倒、手掌磨破皮、哽咽着不敢哭时,他也是这样握住他的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定的。可今晚,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不是对信念的动摇,而是对「来得及」这件事的怀疑。
如果他们再早一天找到谢宇;如果再多一点时间,让沈昭再说一句话,也许……也许那孩子不会跳下去。
但他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没有「也许」。
他握着那几页纸,指节泛白。手心被纸边割出一小道血痕,但他没感觉。他只觉得自己身T深处有什麽东西正在慢慢崩裂,像某种早年筑起的墙,开始出现细缝。
他想起那天他对自己说:「只要我够强,就能保护他。」
可强大不是万能的盾。谢宇的Si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是所有人都能救得了。
他只能守住一个人,那就是沈昭。
他闭上眼,深x1一口气,把那一纸诊断放进cH0U屉里,锁上。
他坐回床边,静静地看着沈昭。对方睫毛微颤,似乎又陷入梦魇。他伸手,轻轻抚过对方额际,指腹温热而稳定,像某种无声的许诺。
「我没有办法救回过去的所有人,」他在心里说,「但我一定要守住你。」
这是他唯一还能做的事。
也是这场风暴中,他仍能紧握的唯一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