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要针对今年秋季学期的教学目标进行再明确——包括指标分解、教学督导节奏,以及各学科之间的配合衔接。”
杜淑清站在会议室前方,没有扩音器,却每一个字都像打点滴一样稳稳地滴进耳朵里。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但有一种不容走神的节奏,每个音节都乾净利落,像设计图纸上的等距线。
我坐在美术组靠墙的位置,笔记本摊开在面前,笔握在手里,却已经三页空白。
不是我不记,是我不知道该记什麽。
眼前是杜校长PPT上的几个词:“重点突破”、“过程管控”、“成果导向”。
像极了我做设计时客户口中那些“高级感、辨识度、情绪共鸣”——全都听得懂,每个词拆开也知道是什麽意思,可一旦组合起来,除了让人心慌,就只剩下一句也落不到地上的虚空感。
我偷瞄一眼左边的李然。
他正低头,食指飞快地点着手机屏幕,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像在玩塔防游戏还连赢五局。
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嘀咕:“你这是来参会还是来打Boss的?”
“听着呢听着呢。”他眼睛都没抬,低声说,“我耳朵是开着的,她不是讲到‘教学成果要回归课堂核心’了吗?这句话我去年会议记录上也写了。”
我一脸“你牛”的表情看着他,而他已经成功升级,又给自己加了个技能点似的收了手机。
右边是秦舒宁。
她和我形成了完全反向的画面。
她没有用任何电子设备,而是拿出一本深蓝sEy壳工作日志,翻开第一页,右下角的纸角已经被翻得略翘。她用一支普通的中X笔,缓慢而有力地一行一行抄写着会议要点,手腕姿势标准得像教科书里来的。
她甚至用红蓝笔交替标注重点,还会在页边空白处画小圈、写注释。
我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上的iPad,乾脆盖上了。
“秦老师……这都什麽年代了,还手写?”我实在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
她闻声看我一眼,笑了笑,语气淡淡的:“写下来,b存下来,更不容易忘。”
我点点头,没再吭声。
当然,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她这句话的真正分量。
直到後面我在这份职业里撞得鼻青脸肿时,才明白:
不是她喜欢写字,是因为——有些事你得一笔一划地走过一遍,才会记得住。
现在的我,只能坐在这间会议室里,尽量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窗外的风把窗帘吹得轻轻摇晃,yAn光在会议室墙壁上跳动,PPT上的“砚石高中2025教学绩效目标”八个大字,被映在墙上一角,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像极了我现在的状态——
半清醒,半迷茫。
杜淑清的声音还在持续:“各备课组要明确下学期学科达标计划,尤其是高三年级的专项提优……本次教务处将实行双轨考核机制,行政组与教学组并重。”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但每一句都像是嵌在齿轮上的齿槽,咬得整整齐齐,容不得你跳拍。
我坐在美术组这一排靠近窗户的位置,时不时感受到一缕yAn光正好落在笔记本页角的反光边缘,晃得我有点恍神。
我本能地往四周扫了一眼。
前排的数学组仨人坐得笔直。
赵志恒依旧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盯着前方,像是真的在听,但手里却转着一支笔,速度不快,像一台练习多年JiNg准C作的机器。
陈卫东则更像是那种教龄二十年的标准样本:手写笔记、挺直後背,偶尔还点头,完全符合“会议JiNg神代表”的预期。
孙立军低着头,像在写点什麽,我本来以为他也在记笔记,结果一不小心看见他笔记本的侧页上画了一个类似课表的小表格,里面写着“家里修水管”“电费什麽时候交”之类的字眼。随即他把手一挡,飞快合上,动作自然得彷佛真的怕我偷看教学计划。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词: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决而不行。
再往左边,是语文组那两个显眼的小姑娘——林晓晴和苏婉秋。
她们俩坐在一起,表面上是认真听讲,实际上从头到尾一直低声嘀咕着什麽,还不时笑出声来。每次杜淑清的视线扫过,她们就像按了暂停键一样瞬间收声,眼神朝天花板一抬,配合得像在演默剧。
但也就一秒,下一秒又像被人偷偷戳了肋骨似的“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苏婉秋甚至还捂着嘴,一脸努力控制的样子。
我默默看了她们一眼,心想:如果这是课堂,这两位就得被我点名三次了。
更远一点,是英语组的两位。
李沛然穿着一身深灰sE衬衣,坐得端正,表情严肃,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举手提问的那种典型“职场认真人”。可细看他的笔记本——上面是满页的英文单词,配着一个“顺口溜”,後面还画了个表情包。
他偶尔还会皱着眉偷偷笑一下,像在给自己的冷笑话打分。
程安娜则是相反的极端。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皮耷拉着,整个人快要趴在桌上了,另一只手还握着笔,笔尖时不时“咯噔”一声落在桌上,像是在跟她打架。
她努力睁眼,但失败得彻底——一看就知道昨晚不是刷教学案例就是熬夜追剧。
更“放飞”的还得数T育组。
王斌坐在最靠门口的那排,脑袋歪到一边,嘴还张着,睡得十分豪迈。赵可然靠在他旁边,头一点一点地像拨浪鼓,偶尔一个不小心磕到桌角就猛地抬头,然後继续闭眼睡下去。
这俩人倒也坦率——会议对他们来说,大概属於“出席打卡型”,但偏偏没人敢说什麽。
倒是徐文涛,政治组那位组长,坐得端端正正,一手翻着会议资料,一手在本子上记着什麽,时不时点头、停顿、轻轻敲笔。他像是在真正思考“指标T系”与“教研推动”之间的联系。
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思考教学”,他在盘算。
徐文涛是那种不会轻易交底的人,他的表情永远是一种JiNg心维护的“态度中立”,可那份不动声sE的沉静,反而让你警觉。
他时不时朝校长的方向投过去一个眼神,又很快收回,继续落笔,像一个玩牌的人,在翻过牌面之前,谁也看不出他手里握着什麽。
而我,就坐在这堆人之间,像个随时可能被挤出“会议版图”的新移民,心里只剩一句:
这哪是开会,这是一场慢热但暗cHa0汹涌的表演。
我压低头,假装在看资料,实际上,心里悄悄数着这个场面里——到底谁是真的在听,谁只是“在场”。
会议终於在一片“请各位老师结合本组学科实际尽快制定调整方案”的结束语中落幕。杜校长轻轻合上文件夹,台下的本子也哗啦啦地一阵翻动,像是全员立刻从“教学研究者”切回了“社畜”。
李然伸了个懒腰,“哎哟我的腰……坐得b打球还累。”
我没理他,低头掏出手机,打开聊天框。
那会儿我已经不想说话,但却忽然很想找个人说点什麽。
夏凝的对话框在最上面停着,我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几行字:
【林屿】:
刚才那个教研会……像极了我以前设计公司每周例会。
【林屿】:
每个人都在“听”,但没人是真的“在听”。
【林屿】:
你睡了吗?
消息发出去没两分钟,她回了。
【夏凝】:
没呢,我在改昨天的小测卷可怜.jpg
【夏凝】:
不过你们那边会议还没结束?看你们都走得b我们慢。
我靠在办公室门口的沙发边上,笑了笑,继续回她。
【林屿】:
结束了……现在满脑子都是“教学成果导向”,“跨学科联合机制”。
听得我差点幻视出一个甲方坐在我对面。
【夏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太像g设计的了狗头
【夏凝】:
不过真的好像……
我有时候也觉得这儿不是学校,是教学流水线。
我看着这句,不自觉地点了个赞,又接了一句:
【林屿】:
流水线还讲流程感,我们这压根就是拼KPI的工厂。
过了一会,她回了一张表情包,是一只小兔子坐在黑板前,被一堆教案压得只剩耳朵。
我笑了笑,顺手问了一句:
【林屿】:
你适应得怎麽样?还觉得这里是“梦想启航之地”吗?
她那边顿了一下,然後打了好几条删掉的字,才发来一句:
【夏凝】:
有时候……有一点点迷茫。
但好像又觉得,应该要撑下去。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出神。
半晌,我回复:
【林屿】:
你刚刚打了很多又删掉。
【夏凝】:
你怎麽知道!
【林屿】:
直觉
你说话突然多了一个“空口气”的节奏
像是心里还藏了点别的
【夏凝】:
哇……
林老师你是不是偷偷学心理学?
【林屿】:
你猜?
她那边回了一个“害羞笑”的表情,然後紧跟一句:
【夏凝】:
你这样说话,感觉很……很不像老师。
有点像……
那句话没打完,停了三分钟都没补上。
我也没催。
她最後只是发来一句:
【夏凝】:
我挺喜欢这种“不像老师”的感觉的。
我盯着屏幕,没笑,也没说话。
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所学校好像真的开始变得“有一点点意思”了。
而那一点点意思,不一定是在课本里,也不一定在教案里。
可能只是,在你困惑疲惫的一天结束之後,有人愿意在屏幕那头,陪你说说话。
哪怕,说的只是——今天的会,有点无聊。
【林屿】:
对了……今天晚上是不是我们值晚自习?
【夏凝】:
对……我也刚看到排班表
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你也值?
【林屿】:
别说你眼花,我看了三遍还特地截图问李然,他回了我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想揍他。
【夏凝】:
……
这是不是代表我们得坐在教室里“陪坐”到十点?
我以为只有主科老师才要这麽卷……
【林屿】:
别问我,我也以为美术老师只需要画画
现在我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还要学种地、收快递和跳舞。
【夏凝】:
我已经做好一边坐着改卷一边强行维持“师道尊严”的准备了
但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要g嘛啊委屈
【林屿】:
我也是……
你要不要一起去请教下“老同志”?
不然今天晚自习我们俩估计会坐在教室里互相尴尬发呆。
【夏凝】:
哈哈哈哈哈
我们会不会被学生嘲笑“这两个新来的老师也太紧张了吧”
【林屿】:
怕啥,至少我可以画个学生的素描反击一下
虽然他们可能会说我画得像老年照
【夏凝】:
哈哈哈哈!
你有毒……
【林屿】:
我请客,老魏饭店,还是那个角落桌,来不来?
【夏凝】:
秒回
来啊!
【林屿】:
你不犹豫一下的吗?
【夏凝】:
犹豫什麽
现在是“职业求生互助期”,一顿饭决定生Si认真脸
【林屿】:
你这理由我竟无法反驳……
【夏凝】:
你五点下班?我还有点资料要改
五点半怎麽样?
【林屿】:
行,我先去占座
顺便拦住李然,别让他半路乱入。
【夏凝】:
他来了我就点五份鱼香r0U丝,b他请客。
【林屿】:
你这样学生知道了,会不会把你封为“鱼香nV侠”?
【夏凝】:
至少b“坐等下班小姐”有职业感!
我们结束聊天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还在陆续收拾东西,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轻轻靠在椅背上,第一次对“值晚自习”这种词,不是那麽排斥了。
老魏饭店的门帘依旧挂在那儿,风一吹,塑料帘子“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招呼你进来,又像在笑你没别的地儿可去。
饭店里还是老样子。
昏h的吊灯晃着,桌椅挨着墙摆得规整,木头上还有前人刻下的“某某到此一吃”。墙边的电视正放着八点档的本地新闻,声音开得有点大,老板娘在灶台後头吆喝着“要酸菜鱼的再等一会儿”,烟火气混着酱油味飘了一屋子。
我刚一迈进门,眼睛本能地扫了一圈,心里竟莫名有点紧张——怕撞见别的老师,或者更尴尬,学生。
“林老师怎麽来得这麽早?”熟悉的老板老魏冲我挥了挥手。
我点点头:“看朋友在不在。”声音压得有点低,像在执行某种秘密行动。
再一转头,我就看见靠窗那个角落,夏凝已经坐在那里了。
她穿着米sE针织衫,头发紮成了个简单的马尾,正在低头看手机,面前放着一杯热水,冒着一缕白雾,桌子乾乾净净,显然还没点菜。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麽,看到她一个人在那儿等我——这件小事让我突然不再那麽局促。
我走过去,她抬头朝我笑了笑:“你来啦。”
我点头坐下,顺手把背包往椅子边一放:“我还以为你会迟到。”
“你以为我李然啊?”她歪头笑着,“我是那种‘迟到派’的人吗?”
我笑了笑,正准备开口,服务员过来,我翻了翻菜单,“来个鱼香r0U丝、一盘清炒土豆丝,再来个老乾妈拌h瓜,米饭两碗,先上着。”
她点点头:“你点菜的速度很成熟啊。”
“公司里熬出来的。”我随口说。
饭菜没多久就上来了,我们边吃边聊,话题也慢慢展开。
“我觉得我这一个月,有点像演戏。”她嚼着土豆丝,语气认真,“每天早上洗完脸,对着镜子说一遍:‘你是老师,你能镇住他们’,然後出门。”
我忍不住笑了:“你那叫自我催眠。”
“但还挺有用的。”她嘟囔着,“你不知道我第一节课,手心全是汗。我讲黑板上的内容,结果手一抖,粉笔断了四次。”
我差点把饭喷出来。
“那你应该去练书法,练一手稳。”
“你呢?”她看我,“你第一节课怎麽样?”
我抿了口水:“黑板字写得歪七扭八,还放了个不太合适的视频,学生一半看得目瞪口呆,另一半在忍笑。”
“那……你怎麽收场的?”
我挑眉:“把自己当艺术家,随便编了两句後现代主义,蒙过去了。”
她笑得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饭吃到一半,我们开始聊彼此的课外Ai好。
她喜欢看电影,尤其是老港片,说觉得那个年代的人连打架都很有礼貌。
我说我大学的时候打篮球,Ai听後摇,最狂热的时候三天两头往livehouse里钻。
“你现在呢?”她问。
我想了想:“现在啊……主要是熬夜,看B站翻旧设计作品的时候骂自己‘当年怎麽会做出这麽土的东西’。”
她笑着问:“那你为什麽离开设计圈?”
我顿了顿,夹了一块鱼香r0U丝,靠在椅背上:
“那时候啊,每天睁眼就开始改稿。客户一句‘这个LOGO能不能再大一点’,你就得改十遍。他们说‘高级感’,我得揣摩他们想的是极简,还是珠光宝气。”
“最气的是,有时候你把自己觉得最牛的稿件发过去,他们回你一句‘还行吧’。”
我摇摇头:“‘还行’这两个字,是所有设计师的梦魇。”
她听得聚JiNg会神,眼睛发亮。
“你讲这些,b上课还JiNg彩。”她说,“我从来没听人讲过设计圈的事。”
我笑:“不JiNg彩,是糟心。”
她晃了晃水杯,语气却很认真:“但我觉得很真实。就……你不是在用老师的口气跟我说教,你是在把你自己给我看。”
我怔了一下。
那句“把你自己给我看”,不知怎麽撞进了心里。
我们之间的对话忽然安静了一点。
饭店的电视换成了综艺节目,店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学生模样的背着书包路过门口,但没人注意我们这个角落。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魏又端上来一碗红糖餈粑,说是“店里活动送的”。我一愣,“老魏,你这小破苍蝇馆还Ga0什麽活动”。结果夏凝眼睛一亮,直接接过来放在中间,还很严肃地分了两份。
“你不Ai吃甜的吗?”她叉起一块问。
“不是不Ai。”我笑笑,“是以前习惯了在公司吃快餐。设计部那边,只要有活g,我们基本靠三明治和咖啡活着,甜食是奢侈品。”
她像听了什麽异世界故事似的,“哇”了一声,眼睛睁大:“那你们都不聊天的吗?”
“聊?当然聊。”我喝了口水,“但……不深入。你说一句‘这个客户有病’,大家附和几句就过去了。你不能把真情实感说出来的。”
“为什麽?”
我看着桌上的餈粑,慢慢道:“因为在那个圈子里,没人真的想‘了解’你。他们只想知道你下一个版本的图什麽时候交,能不能不掉链子,能不能把‘高级感’解释得听起来不那麽尴尬。”
她皱了皱鼻子:“那也太冷漠了吧。”
我笑:“不冷漠,现实而已。你真说自己快崩溃了,他们只会说‘多睡一觉就好了’。你说你累了,他们说‘那就转行呗’。”
“然後你还真的转行了。”
“对。”我点点头,“还转到了你这种‘高风险社交岗位’。”
夏凝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後抬起头看我,语气却变得柔和起来:
“但你现在在笑。”
我愣了一下。
“你刚才讲那些事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得意的。”她说,“你嘴上说糟心,但我能看出来,你其实很珍惜那段时光。”
我低头没说话,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可能是吧。那是我二十几岁的全部。但它也确实把我榨乾了。”
“所以你才这麽谨慎?”
我抬头看她。
她没有笑,眼神却温和得让人卸下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