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亲眼盯着熊妖的最后一口气断绝。
它的姿势像是要扑到他身上,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熊妖彻底僵硬得像只死物,大颗的汗水从飞天额头滚下,他拔出剑,后劲太大,以至他趔趄地后退了一阵。
一声闷响,熊妖轰隆倒地,眼睛还怔怔地望着飞天。湿漉漉裹在眼眶边的,似乎是泪水。
拥抱的双手注定落空,熊爪上的蓝布包袱也跟着掉到了地上。
飞天擦了擦汗,定睛看去,总觉得这包袱有些眼熟。
不等他多想,余光瞥见远处奔来一道人影。
他很熟悉,几乎不用正眼就能认出来,惊喜地抬头,喊道:“娘亲……!”看清来人的一瞬,话音却戛然而止。
飞天颤栗地退了一步。
吴氏也愣在原地。她没想到儿子会在这里,更没想到,丈夫的尸体就在前面,而飞天手中握的那柄剑,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她方才露出的妖身还未收回,手上是黑色兽毛与尖长的利爪。
飞天脸上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露出的惊恐与疏离,吴氏吓失了魂,喃喃地语无伦次,颤抖的声音安抚着儿子,也试图安慰自己。
“天儿……”她缓步接近,想像往常一样,害怕的时候把飞天抱进怀里。
“走开,走开!你不是我娘,你不要过来!”
“你是妖怪!”
“你不是娘亲!妖怪,妖怪……”
吴氏的泪水在脸上蜿蜒,甚是大脑也一片空白麻木,“不是这样的,天儿,你冷静一点,你……”
“哧——”的一声,吴氏的脚步终于不得已顿住。
她愣在原地,剧烈的腹痛令她拉回了失神的思绪。低头看着那柄穿透自己身体的长剑,她似乎在这瞬间感觉到,残留在这剑刃上面的、吴哥身体里还温热着的鲜血。
飞天大口喘着气,眼睛里的红血丝像张罗密布的蛛网,喊她:“妖怪!”
“我娘亲怎么可能是妖怪!我娘亲去哪了?”
吴氏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迅速的流失。
子桑饮玉下意识地牵紧了玄裳的手。
飞天这个孩子,此刻迸发出来的力量,令人震撼,也令人恐惧。
他仿佛濒临疯狂,双眼充血,五官都接近狰狞。
他握着剑柄的手暴起青筋,一丝力气也没松懈过。他终于想起了那只蓝布包袱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昔日爹出远门的时候,就会把行李收拾在这只包袱里。
嘶吼声惊飞入巢的鸟雀,鲜血飞溅,飞天又是那般将剑拔了出来,亲眼看着吴氏在自己眼前倒下,死不瞑目。
连剑也一起被他丢在地上,手臂抽搐似的颤栗,整个人失了魂。
“除妖,除妖…除魔卫道……”飞天喃喃地念着,往回跑时正好撞上来寻他的巫却云。
“飞天?”巫却云拦他,反而被他撞了一个趔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适才回吴家送药,在屋子里没找到他就有些担心。
“你没事……”关心之辞尚还没问出来,飞天抬头,那双发红如厉鬼的眼眶望着她,蓦地让巫却云喉头一哽。
惊异中,巫却云被飞天推开,飞天发疯似的跑下山去。她愣了良久,才看见地上那两具尸体与子桑饮玉、玄裳。
她认出吴氏的面孔,稍稍一顿。
子桑饮玉上前,为这两只熊妖合上双眼,沉声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飞天是被两只熊妖捡到的弃婴。”
她平静地叙述:“瘟病传播的途径已经查清楚了,作俑者……已经伏法,回去让扶越公子告知知府吧。”
场面发展到如此地步,似乎不用多问,地上的两具尸体已足够巫却云察觉到什么。
“大夫们已经研究出了治病的方子,城里的瘟病有救了,现在正在配药送往各家各户。”她将方才传满义邬的捷报告知。
“好。”多日的辛苦尘埃落地,子桑饮玉却不见得有什么欣喜之处。
亲眼见过飞天弑亲,日后他要除魔卫道的信念还在吗?
她有一日会为了诸尾一族,与玄裳也走上这一步吗?
子桑饮玉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动摇。
——她以为自己坚定的、接近玄裳的目的。
“怎么了阿玉?”玄裳察觉到她的心事沉重。
“玄裳大人,”子桑饮玉轻声,“……我们要再去看看飞天吗?”
“不用了,他不是一心想要杀妖除魔么?如今他求仁得仁,此后的结果也该由他一并承受。”
因果之间,本就没有后悔这条路。
飞天会有悔吗?
子桑饮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嗯,我们先回去。”
“请留步。”青袍道人从天而降,手持拂尘,笑盈盈站在几人身前。
他身侧站着同来的卫昭,鲜少有一次没有见面就挽弓搭箭,露出要令子桑饮玉或阿谋伏诛的杀意。
只是她光站在前方,山风间便有了种威肃之意。
玄裳看这两人的目光也顿时不善起来。
但子桑饮玉拦了拦她,对眼熟的道人喊道:“占先生?”
似乎她是第一次见……活着的占青涯。
占青涯颔首,真人比那具假的尸体显然更要慈眉善目,“飞天有他自己的命劫,诸位不必再为他挂心了。癸卦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与诸位相商。”
子桑饮玉道:“道长请讲。”
占青涯笑了笑,“想请三位,还有三位的朋友,一起上崂山一聚。”
玄裳冷声问:“是你请,还是她请?”她晲了一眼卫昭。
“确实是我与卫昭大人商议的结果,”占青涯亲和道,“但此事由癸卦一人主持,也是癸卦的主意,盛邀几位上崂山做客。”
“还有顾虑就先回城吧,饮玉小友可以在路上再考虑。”
占青涯说话可要比丧客寻中听多了,就是这自来熟的称呼让玄裳不甚顺心。
子桑饮玉和她解释:“占先生是长老的好友,理应和长老们一般唤我。”
回到城内,瘟病有救了的消息奔走传开后,民情明显高涨了许多。捕快和义工队在街头穿梭,成箱的药包推着送往有病患的家户门口。
阿谋看见她们竟然带了卫昭回来,第一反应便是瑟缩在扶越和春柳身后。
卫昭眼睛都掩在蓝袍下,阿谋连她有没有在看自己都不知道,只能看见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不说话。
巫却云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阿谋,卫昭大人说了今日不动手。”卫昭路上做了答应,她们才会将她带回来。
卫昭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声线:“但你们要去崂山。”
玄裳一嗤,“去做什么?”
原本占青涯盛情的“邀请”从她口中说出来,很难不让人认为这是请君入瓮。
“玄裳大人请别误会。”占青涯立刻找补,解释道:“癸卦只是想与几位小友多多交流。”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子桑饮玉、巫却云、阿谋、扶越四位。
巫却云与扶越收到他的眼神,有些震惊自己竟也在这位道人的邀请之内。
两人看了看阿谋与子桑饮玉,阿谋躲着不敢吭声,其实自己也拿不定注意。
就算道士不会害他,可是卫昭和他在一起,谁敢保证什么呢?可要拒绝出口,总觉得卫昭无形的眼神正剜在他身上。
阿谋将目光求助地望向子桑饮玉。
桑桑姑娘去就好了。那玄裳大人就会去,他还有个能避身的地方。
子桑饮玉看了眼玄裳。
玄裳道:“听你的。”
她早就在寻占青涯的行踪,如今这位道人主动邀约,她怎么会拒绝?
子桑饮玉轻轻颔首:“却之不恭。”
他们答应下来后,卫昭便没再多留,独行离去,似乎真是简单地为了这一件事而来。
临走时,子桑饮玉仍最后在义邬城内走寻了一圈,没有看见飞天的身影,萍水相逢的缘分,便也只能在无果的担心中就此作罢。
众人本在此事中沉默,路上,占青涯忽然道:“每个人的因果都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小友们有什么想法吗?”
子桑饮玉难以捉摸他的心思,长老交代的事情也不便在人前商议,想了想,问道:“先生请我们去崂山所意为何?”
“我在崂山上设了一方道坛,山风清灵,景色怡人,备了木桌小凳,想请四位小友每日辰时来此,戌时归,与我同阅门中藏书。”
占青涯捋了捋拂尘,又笑道:“除了午时用食,希望四位小友这段时间不要擅离道坛。除此,晚上在门内或是山中休憩都可自便。”
子桑饮玉大致听明白了意思。
阿谋听起来总觉得和什么很相似,转念一想,是人间的学堂。小心翼翼地问:“是上课吗?”
“交流而已,别无他意。”这也算是变相承认了。
春柳上下打量了眼扶越,嘀嘀咕咕:“怎么没有我?”她绝非爱上课,只是不喜欢被人忽视。这回就连扶越都被算上了,居然没有她?
占青涯笑道:“春柳姑娘与玄裳大人已臻随心所欲的境界,不需要与癸卦交流了。”
“都凭先生所言。”子桑饮玉一向很尊师重道,礼貌回应占青涯的同时,还悄悄提醒玄裳不要对他口出不敬。
“嗯。”玄裳剩下的时候都在沉默,心中却暗算——
辰时到戌时……几乎一整日,阿玉都要待在那道坛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