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折枝(六) 那是他自己的脸。
    一直到门被砰砰砰拍响的时候,戚南都沉浸在惊悚之中。

    大少爷的力道放轻了些,但依然圈着他的手腕,两人一个坐一个站,隔着大红大绿的棉布帷帘,默默地对视。

    终于,狗娃不堪被忽视,“哇哇”大哭起来,大少爷终于松开手,从戚南怀里接过狗娃,抱在自己怀中,平静道:“夫君,有人在敲门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句话,拍门声更大了,伴随着扯嗓门的大喊:“小七,李小七,要去上工啦!”

    戚南迈着梦游般的步伐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站在门外,粗布短衫、麻布腰带、脚上一双草鞋,头上一顶斗笠,肩上还扛着一个扁担,古铜色皮肤,见了他便伸出蒲扇般的巴掌,在戚南肩头连拍数下,大声道:“快点出发,晚了便抢不上活计喽!”

    戚南维持着梦游般的表情:“哦,什么活计?”

    “你这个小七,是婆娘怀里待得糊涂了么!”汉子啐一口,凑过来道,“今明两人有贵人在驿站歇息,我们去帮贵人卸货,一日可得十个铜板,还包吃住!去晚了就没有了!”说着便扛起扁担往外跑,是真的要去抢工的样子。

    戚南只觉得头脑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完全转不动,那汉子刚刚说的“婆娘怀里”令他起了不好的联想,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三魂丢了两魄去。他木木地从门边捡起一根扁担,跟着那汉子向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呆呆退回到栅窗下,愣愣道:“那我先去看看。”

    半晌,他听到大少爷低低道:“嗯,你去罢。”

    戚南同手同脚地走开了,栅窗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日头透过窗上贴的花纸,给狭小寒酸的农屋里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这光铺在李度没有血色的脸上,他垂着眼,整个人都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狗娃的啼哭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珠一瞬不瞬盯着李度。

    “呵。”

    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一声嗤笑。

    李度望着狗娃,缓缓道:“北方竟已祸乱至此,随便一处小重山,就可以肆意开界捉人,看来卫州城也是朝不保夕。”他的手指划过狗娃颅顶,慢慢到了他的眉心,“你说呢,小东西?”

    狗娃不语,一径盯着他看,他没有动作的时候,眼珠是凝滞的,没有半点活气。

    “你和爷爷自会章城来,爷爷被地盆虫吞噬,成了一副空空行走的人肉皮囊,那你呢?”他深深点进狗娃眉心去,娇嫩的皮肤被点得向内凹陷,但是没有变红,也没有血流出来,李度温和道,“你是什么东西?”

    狗娃突然张大嘴,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下巴极尽所能地伸开,整张脸几乎变得有平日两倍长,口中一片漆黑,不断发出无声的尖啸。

    戚南猛地回头望去。

    刚刚走出的农家小院就在身后数十步远,安安静静,没有异常。他又看两眼,继续跟着刚才过来的汉子向前走。

    他们正在一处小小的村落中。太小了,一眼便可以从头看到尾,统共也就十来户,此时稀稀拉拉走出来的人,都是和他们一般打扮,要去那所谓的驿站帮“贵人”卸货。日头有点晒,戚南惊喜地发现自己此时也是一身粗布外衣,头上还戴了顶斗笠,虽然不好看,但胜在凉爽耐穿。

    他从惊悚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去和带路的汉子搭话,知道对方名唤王铁柱,就住在自家对面,家中就一条光棍,平时靠打些零工度日,也算吃喝不愁。谈话间,王铁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对戚南谆谆教诲:“小七啊,你尚年轻,须得多赚些银钱才好过日子,大哥知道你娶了个漂亮婆娘,但女人光漂亮没用,得会生养、能干活才行,大哥说句直白得,你看弟妹那病歪歪的样子,得赶紧趁年轻,多下几个崽,以后大崽带小崽,一骨碌就都大了,能帮你做活!”

    戚南想象了一下大少爷面无表情,抱着一堆娃娃的样子,心口一阵恶寒,赶紧岔开话题:“多谢大哥指教!不过,您别光说我,您自己怎么打算啊?”

    王铁柱:“……”他一脸想要回答,却又回答不出来的样子。

    戚南又问了些关于他的来处、父母之类的话题,王铁柱统统一脸茫然。他心下有了计较,不再多问,只和王铁柱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闲聊赶路,没多久就到了一座驿站前。

    阳光下,这间驿站似乎与之前所见没什么不同,也可能是天下驿站大抵都长得差不多,他还在门外观望,就见王铁柱已经大步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嚷嚷:“俺们来得最早,好活计须得先给俺们兄弟!”

    戚南赶紧快步跟上,刚迈进门里,便与一张熟悉的脸打了个照面,华阳先生原本正站在前堂柜台后,一身驿丞的皂袍穿在身上,拿个账本细细在看,见了戚南,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

    但他天生谨慎,并不多言,只随手用算盘敲敲桌子,眼神示意一圈,戚南循着望去,就见到风花雪月四位小娘子有的在擦桌椅,有的在整理文册,有的在后厨帮忙,看来他们是到了驿站这里。

    既然如此,李万里必然也是在这小重山中的其他地方,照着山主的想法继续往下走,自然也能碰到。

    王铁柱轻车熟路地顺着前堂的侧门走到后院去,戚南心下松口气,刚要过去,就听到“得得”马蹄响,接着便是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来:

    【第十三回公子南苟且求安生,李昭山穷途卫州城】

    语调虽然慷慨激昂,但听上去分明就是那干瘦青年,且中气不足,念起来总让人疑心他随时要断气。

    戚南:“……”

    他看到华阳先生和四位小娘子也都站起身,一脸困惑地四下张望,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听到了。

    而那王铁柱恍若未觉,依然在后院冲戚南招手:“小七快来!”

    戚南对着华阳先生略一点头,迈步向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听那声音还在讲。

    【却说上一回,李昭山虽然年幼,却忠肝义胆、舍身救主,护送公子南一路南下,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伤,那公子南骄纵不堪,偏不领情,对李昭山时时刁难、处处提防。逃至九星原处,二人遇到了汝南城中逃出的陈氏一族,戚陈世代联姻,往来甚密,陈氏老夫人见了公子南,便想起自己在战乱中被乱刀砍死的小孙儿,悲从中来,不由哭道“我儿啊——”】

    戚南:“……”不知为何,这故事听了想打人。

    背景音叽里呱啦讲了一番,大意便是陈氏带着流落的公子南和李昭山南下,到了这驿站歇脚,即将发生一些故事,戚南、王铁柱,连同华阳先生父女几人,就是这故事里的跑堂龙套了。

    后院里本就坐了些等活计的村汉,听到马蹄声便都急着跑过去,王铁柱跑得最快,刚到近前便被一鞭子狠狠抽在地上。

    【“什么腌臜东西,离本少爷远一点!”一声叱喝,打头便冲来一位锦衣青年,正是陈氏幺子陈祖峥,性情最是跋扈暴戾,本就因风餐露宿、疾行夜奔吃尽了苦头,如今看到一群布衣泥腿居然冲撞近前,心下不忿,便挥舞起手中皮鞭,劈头盖脸抽打下去。】

    戚南顾不得听那声情并茂的旁白讲述,捂着头脸将被抽得满地打滚的王铁柱拉了回来,饶是他动作再快,脸上、肩上也挨了好几下,火辣辣得一阵疼。

    锦衣青年玉冠束发,细眉凤眼,是不好相与的漂亮相貌,他极轻蔑地看了眼脚下的村汉,方回到门口,亲自搀了陈氏老夫人进屋,又用小帕子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才扶着老夫人坐下。

    王铁柱没有防备,一开始的几下全部抽在脸上,左眼高高肿起来,渗出血丝,已经完全睁不开,鼻下也淌出血来,好在没有伤到要害,神志尚算清醒,如今坐下稍微喘了几口气,有些难过地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冲撞了贵人,怕是接不到活。”

    戚南望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此行径,门外的李昭山看在眼中,心下不忍,面上却不敢显露,回身小心翼翼将公子南领了进来。】

    戚南转过脸去,只见有两名少年一前一后走进来,前面的穿了窄袖武服,外面套着轻甲,瘦削灵活,后面的峨冠博带,雪白的广袖流水般淌过粗糙的青砖地板。

    【陈老夫人对公子南一阵嘘寒问暖,奈何公子南向来高傲,自诩身份尊贵,即便汝南陈氏也不曾放在眼中,只是低头不语。陈祖峥早对他看不顺眼,端茶倒水间,故意失了手,将滚烫的水倒在公子南手心……】

    【滚烫的水落在广袖少年手心,他还没有叫出来,便见李昭山动作奇快,一把捞起铜茶壶,反手放在一侧,并不发作,只是道:“公子小心。”】

    【陈祖峥心下不忿,面上却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坐下,陈老夫人暗暗点头,既为这少年的身手,也为他的识大体,心道,此子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可飞天。】

    戚南怔怔地望着堂中几人,也不知为何,他们脚下站立之处都格外亮堂些,反衬出其余人所在之处一片模糊。

    【陈祖峥坐在老夫人身边,冷笑道:“这世上,人与人……”】

    “这世上,人与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戚南低低地念,他的声音奇异地与念白重合在一起,带来嗡嗡的回响。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前堂的凳子上,旁边是些面目模糊的人,滚热的水倒在手心,一开始只是觉得烫,接着便是灼烈的痛。

    好疼啊!他想着,面上却依然是没有什么表情。他不知疼的时候,该做出什么表情。

    他抬起眼睫,见到一脸倨傲的陈祖峥高高举起茶壶,笑着说:“对不住,没有拿好,公子可还安好?”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茫然地四处看,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站着的李昭山身上。他们一路奔走,互相扶持,直到此时此处,他等他开口。

    可是他没有开口。

    他茫茫然又低下头去。陈祖峥随手丢开茶壶,一脚踢开,大笑着离开:“什么破茶烂水,喂猪一般,拿走拿走。”

    茶壶在青砖地上滚了几滚,停住不动。

    不远处坐着的老夫人低垂双眼,喃喃拨动手中佛珠,恍若未闻,恍若未见。她向来如此,始终沉浸于无休止且无用的祷告中,对现世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人们来了又走,有人似乎在说话,有人似乎在大笑,他捧着自己满是水疱的右手,安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有人走到他的面前,并不高大的身影笼出一方阴影,将他圈囿其中。半晌,那人单膝跪下,武服劲装,露出一张稚气却锋利的脸庞。

    “为什么不躲?”

    还是少年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

    他摇头,没有说话。李昭山沉默一会,取出一只药瓶,轻轻敲击瓶底,洒了淡黄的药粉在他的伤口上。

    “嘶——”方才不觉得疼,现在痛楚却格外明显,他想躲,被对方拉住了手。水疱下皮肉翻卷,轻轻一碰便是脓水,李昭山却并不在意,低头轻柔冲他的伤口吹气:“痛了便要喊出来,害怕就躲开,人都是这样的。”

    戚南抬起头,方才脑海中的景象与现实奇异地重叠,他看到前堂中坐着的白袍少年同样抬起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