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木门被一点点推开。
门缝间是戚南暗琉璃色的澄澈双眼,镜子般映出了驿站内的景象。前堂空旷,桌椅横陈,收拾得甚为干净齐整,每张桌上都点了儿臂粗的明烛,旁边放着粗瓷碟碗,细看里面还盛放着梅干果饯等零嘴小物,碗中茶水浮着茶沫,戚南伸手在最近的一只茶碗上轻轻一贴,还是温热的。
他低头,对狗娃比了个“嘘”的手势,狗娃定定望着他,顺势眨巴一下眼睛,竟像是听懂了,戚南情不自禁在他头上摸一把,眉眼一弯。
满室烛光都像是他眼中跃动的星火。狗娃用小小的拳头,专心握住了他的左手小指,戚南纵容地笑了笑,由着他去了。
一大一小警惕地在门边站了一会,接着缓缓向室中走去。
驿站大多前堂后室,前堂歇脚,后室过夜,外带一个院子用于停放车辆马匹,堆放些杂物。面前的就是间最寻常不过的驿站前堂,约略能坐下三五十人,十几只烛火映得满堂透亮,只除了最深处,那里是通往后室的过道,看过去纯然是一团暗影。
推门的时候,戚南便知道,自己进入了一处小重山境。只是不知山主是谁,里面又是什么样的一番场景?眼前虽然平静,但一定有不平静的怪事在等着。
走了几步,他的耳朵捕捉到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急促、轻且小,戚南驻足听了片刻,反应过来,这是笔尖在纸面快速书写的声音,这个前堂中,有人在什么地方飞快地写着什么!
戚南此时已经走到了堂中间,正是光线最亮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他紧紧握着朱门伞,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走,便蓦地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来:“咦?你是哪个,走近一点让我瞧瞧。”
口气平淡,语速极快,乍听上去像是很不耐烦似的。戚南正在想怎么回,就听那声音连珠炮一般又响起来:“让你过来你为何不动?我是要吃了你么?哎呀就是看你有点面熟所以走近瞧一瞧?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如此罗里吧嗦行动迟缓,不是傻站着一动不动便是嗷嗷叫着喊打喊杀,实在心烦!”
戚南:“……”
那人又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不想说也无妨,我可以随意为你编一个。”
戚南:“……李小七。”
他上前几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烛光的角度跟着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接着就看到面前角落的阴影中,渐渐显示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十分瘦弱矮小,佝偻着背,伏在桌上,一手执笔,一手托腮,头发蓬乱地散在脑后,拥着一张平平无奇、胡子拉碴的脸孔。
非要说什么奇怪的,也就是脸庞太瘦削了些,眼眶深陷,眼下青黑,像是有许多日没有好好休息。
这人和淮州城中的美人面相比,实在是顺眼许多,戚南不觉舒口气,但依然没有靠近。两人无声对峙片刻,那人眼睛逐渐眯起来,口中喃喃道:“还真是……很像。”
他一拍桌子,眨眼间便连人带桌到了戚南近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只手臂长。戚南一动不动,开口问:“像什么?”
那人直起腰看了一会,目光挑剔地从他怀里的小娃娃,滑到背后的花包袱,再到手中的破伞,最后盘坐下去:“近看又不大像,你这般邋遢模样,实在是差得很远。
戚南:“……”虽不知他在说什么,但莫名感觉被歧视了。
那人低头刷刷又写起来:“也就是个乡野村夫了,唔,相貌尚可,还有个小娃娃,那便是娶了村花、刚刚喜得贵子的村夫罢……”
戚南:“……你在说什么?”
干瘦青年并不抬头,自顾自刷刷刷写个没完:“唔……倒是想起过去一个场景,十分好用……就用在此处甚是精妙,浓情无情,两相牵挂,最是牵动心肠……就是这样……”
戚南:“……”
他忍无可忍,一把按住了干瘦青年动如发癫的右手,触感冰凉干枯,像是握着一块石头:“能不能不要一直自言自语,能不能听一句我的问话!”
干瘦青年刚刚写下最后一笔,墨迹将落未落间甩在了戚南手背上,他怔怔抬起头,刚要说什么,所有的烛火便同时熄灭了。
一片黑暗。
戚南难得气愤到想骂人,他弓着腰背,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好容易平复情绪,忽然反应过来,狗娃呢?
左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他原地转个圈,狗娃不见了,背上的花包袱也不见了,惟有朱门伞还紧紧攥在右手中。他额头急出一层薄汗,扬手挥开朱门伞,冷声喝问:“人呢!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黑暗便潮水般褪去了。
土墙、灶台、矮桌、双喜字栅窗,绿底红花床帷下透出一角福字鸳鸯被,所有的一切,一点点从黑暗中透出来,很快成型,十足的真实。
戚南一脸警惕,右手还高高举着一把伞,昂然立在低矮的农家小屋中,颇有些傻气。墙边木栏小床中传来咯咯的笑声,戚南赶紧走过去,看到狗娃正好端端躺在里面,咧嘴大笑,伸出白胖的小手要抱。
“我的小祖宗。”戚南把伞收好挂在背上,将狗娃抱出来,仔细察看一番,“我以为把你弄丢了!”
两人抱成一团亲昵片刻,狗娃忽然对着床的方向,“呀呀”叫起来。
戚南一怔,也转头向那张床望去,床帷挡得严实,看不到里面情状,但床下整整齐齐摆了双红色绣鞋。
戚南:“……”
他隐约想起了那干瘦青年的话,什么乡野村夫,什么村花,什么喜得贵子,想着想着额头便有冷汗流下来。
他抱着狗娃就向门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不知所踪的大少爷和李万里等人,如今看来这个小重山境的山主大概率是方才那位干瘦青年,只不知他到底编造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境,之前淮州城中安王妃那般奇诡,容不得他掉以轻心。
当务之急,还须得顺着这个梦境先走下去,找到大少爷他们,再想办法出去。
戚南收回马上迈出门的脚步,转向床边走去。
一步、二步……数到第七步,他已站在床前,盯着脚下的红绣鞋看了一会,戚南拿起朱门伞,用伞尖缓缓挑起床帷。
鸳鸯被中,大少爷长发披散,目如点漆,唇似丹朱,正静静望着他。
戚南:“……”
他缓缓放下伞,又盯着绣鞋思索片刻,再次挑起床帏来。
大少爷还在望着他,只是目光略冷。
戚南自言自语:“我怎么眼花至此,一定是看错了,哈哈哈!”他说着,扭头欲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了。
手指细长,却绝不纤弱,戚南觉得自己像是被套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动弹不得,床帏被挑开,推到一边,露出大少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只穿着件白色中衣,外衫不知去了哪里,长发缎子一般堆在肩头,修长的脖颈和喉结在其中若隐若现,线条流丽的眼睛向上抬起,鸦羽似的睫毛下瞳光沉沉。
戚南惊悚地与他对视,半晌,大少爷忽地扬唇,眼中殊无笑意,轻轻唤了一声: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