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杂冗交错,伴随着时急时缓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外面穿梭。但杂音模糊微小,仿佛隔绝在一层什么物质外面。子桑饮玉很快判断到,声音来处与她所处不是一个空间,是以带着难以分辨的距离感。
她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然后察觉到自己正窝在一只木箱内。
有意识地去听耳边声音的内容,这里应该是难民区附近,或许是沿着新搭建的又一块临时区域,许多人在里面谈论病患的情况和大夫们几日来反复研究的药方药效。
她已经许多日没有来过难民区了,不知道城里的病情如今成了什么模样?是否有好转。
听外面声音的焦急,难道瘟病仍是没有得到有效的诊治么?
被难民区的动静吸去了注意力,回过神来,子桑饮玉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为何会在这里的问题。
还是在一只木箱中。
箱子的盖子离严丝合缝只差一点,头顶留的那条细长缝隙透出空气和光线,子桑饮玉仰头,借着这点空隙向外看,不太清楚,她又将爪子抬起来,用极轻的动作推动盖子。
忽然,她感觉身子倏地腾空,木箱被人抱了起来。
遮住箱子缝隙视线的,是淡青色的衣衫布料。
认出是春柳寻常裙袍的颜色,她动作停顿下来,静静等着春柳要将她抱去何处。
木箱被放到了地上,子桑饮玉听见春柳道:“桑桑姑娘,你出来吧。”
春柳掀开箱子盖,她顺势跳出。
四下察看,这是间没人的杂货房。
子桑饮玉会意,便在这无人关注的地方化成了人形。
“我怎会在此处?”她立定后问道。
春柳一早就酝酿好了说辞。
“宅子里没人了,大家都在难民区帮忙,我怕桑桑姑娘你醒来后找不到人,就把你一起抱来了。”
春柳轻轻叹气:“这边的病情有些严峻,你恐怕又要忙几日了。”
子桑饮玉颔首。这个无妨,举手之劳她不嫌忙碌。
只是——
她出去的路上怀着心事望了望四周……为何是春柳抱她来的?
“玄裳大人呢?”
春柳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欣慰。
桑桑姑娘的心里总算还是看重主人的。知道关心主人了,不枉主人为她做到那种地步。
“无常域突然有急事需要主人回去,主人前几日是见你睡着了才不告而别,通知我留下来知会你。”
子桑饮玉一愣,注意到她话里的几个字,“前几日……?我睡了许久吗?”
春柳道:“睡了三日。”
三日?
她虽深知自己当时疲惫不堪,但一睡三日却是没想到的。
子桑饮玉觉得有些难为情,露出一些赧色道:“倒是我睡得过多了。春柳姑娘和玄裳大人下次可以叫醒我。”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安神咒,还以为是因为被玄裳宠溺的久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懒惰了。
“玄裳大人有说何时回来么?”
春柳摇摇头:“也许三五日,也许六七日,要等主人将无常域里的事情处理完才能回来。”
此时正值玄裳重伤刚恢复的特殊时日,子桑饮玉没有亲耳听见玄裳与她告别,心中总还留有一丝丝疑虑,直到遇见巫却云,从她口中听见了和春柳一样的说辞,心底的担心才渐渐平息下去。
她想,等义邬城的瘟病得到解决,若玄裳还没回来寻她,她便去无常域找玄裳。
子桑饮玉还未意识到自己这种潜移默化间生出的牵挂。
时隔多日重返难民区,子桑饮玉站在其中一看,一瞬间,恍如隔世。
病患们躺在床上蜷着身子,多数几乎都已经难以坐起,胳膊瑟瑟地抱着自己发抖,满头大汗,粗重的呼吸声中,带着断续的痛苦凄叫。
每位病人绝望苦楚的脸一张张拼在一起,还有人的生气低弱得像在做最后的挣扎,入目所见,宛如一场人间炼狱。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子桑饮玉张了张口,有些艰难地问:“大夫他们……依旧是没有办法吗?”
连坐在一旁的扶越也脸色不佳,子桑饮玉还鲜少见到他这副模样。
巫却云低声对她道:“已经有几家病人亲属来过这里为他们收尸了。”
这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强烈的情绪,子桑饮玉因震惊而有了短暂的怔愣,这才察觉巫却云一双温顺的眼眸里多了一片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悲哀。
沉默后,她极缓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我先去帮忙照顾病人。”
生死有命,但还有活着还在病痛中煎熬的病人,就不能放弃希望。
难民区附近搭了临时供义士休息的帐篷,春柳的算盘这回打得精准,子桑饮玉果真因为挂心病情,留在这里没有回宅子去。
是没有人回宅子去。
大家几乎都不谋而合地留在此处尽自己的力。
步宅宛若成了一座尘封的空宅,寂静沉默,只有贴着某间房的墙壁细听,才能听见空气中其实还有一道时不时传来的痛苦低吟。仿佛是声音的主人陷入了一道无比漫长的折磨,微弱地喘息声煎熬压抑,艰涩的闷声透出了长久陷于这种痛苦中的疲惫。
玄裳墨发散在肩头,早已被冷汗浸得濡湿,连全身的衣衫也被洇深一个颜色,闪烁着水色贴着肌肤,整个人如刚从水中捞出来般。
她侧卧在床榻最内,细长的手指骨节煞白,死死扣在床板边沿,手背与雪颈上青筋暴起,她尚存着意识极力克制,控制着自己不至狼狈地在地上翻动或是打滚。
只是纤瘦背脊的不住颤抖却难以压制。
若从墙那面看去,便能看见她心口上三寸处正汨汨向外渗着血,一条细细的血线流得极缓,却几日来不曾断过。
那些血,都是魔骨愈合时逼得她百穴逆反,血脉逆流冲上心口渗出来的。
遑论此处的魔骨不肯再安分自愈,当初玉寒刀如何磋磨它,它便如何一点点长出来。这种新骨不断刺穿旧骨长出的煎熬苦痛,仿佛就是在刻意报复没有珍视它的主人。
玄裳闭着眼,竭力安静地承受。血脉逆流、穿心刺骨的剧痛令她的意识反复在被脱力昏厥与疼痛带来的清醒中拉扯,如切身体验着身处炼狱的轮回般,受尽折磨。
但饶是此刻,她也不曾后悔将这块魔骨剜下来。
至于阿玉……玄裳缩着身子苦笑了一下想,自己竟有如此狼狈的情态,倒是不必告知她了。
在难民区帮忙了几日,子桑饮玉对如今城内瘟病的情况逐渐有了了解。
瘟病已经经过了第四次爆发,这回,连知府的儿子都受到了传染。
而时至如今,大夫们仍无法有效地断症治病不说,就连这瘟疫是透过什么途径传染的,府衙上下屡次派遣人手去查也一无所获。
渐渐的,本就风雨飘摇的义邬城风言风语传得更甚,子桑饮玉几乎每日都能在难民区听见病人们惶恐地窃语他们是被妖邪盯上了,一定是中了妖术,被妖怪害的,不是病,所以大夫才无能为力。
子桑饮玉询问过大夫们有关这件传闻的看法。
医者们只能满脸无奈地叹声。因为长久找不出治疗这类瘟病的法子,大家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无法辩驳病患间的传言不说,有的甚至还跟着起了同样的想法。
可子桑饮玉曾悄然施展云天六术,亲眼用反璞之眼看过,所有病人身上根本没有一缕妖气。
她与巫却云谈论此事时,问道:“巫姑娘,你有想过瘟病是如何传染的吗?”
巫却云摇头道:“这瘟病每次爆发的都很蹊跷,我没有找到任何头绪。”她轻叹一声,又期冀道:“我毕竟不是人间的医者,难帮上大忙,可我看大夫们近来诊断的动作愈发急切,他们学多识广,但愿如此劳碌能够尽快找到治病的法子吧。”
那些大夫们能不急吗?眼见瘟病一次次在城内蔓延,涉及的人命越来越多,若是再不急着治疗控制,难道真要生生等着义邬被瘟疫吞噬,成为一座死城吗?
最初的时候众人都不曾多有在意,那只是因为瘟病涉及的人数还少,不足以引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危机感。
子桑饮玉想到这儿,忽然转念,问道:“飞天小公子呢?”
想起来,她许久没见过飞天了。
“飞天是第一个受瘟病的人……”巫却云答得有些艰难。
子桑饮玉顿时明白她想说什么。
感染瘟病早的前两批病人患病时间最长,许多都已经病入膏肓,又有多数因无药救治而亡,早在凄声飘摇的义邬城成了一捧黄土。
这几日来难民区收尸的家属,她见得还少么?飞天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
子桑饮玉不禁有些悲哀,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几张曾在吴氏家中看着飞天抱着长剑眼神熠熠的画面。
“飞天很早前便被吴大哥和吴夫人接回家里去了,桑桑姑娘要是想,便去看一看吧。”巫却云想了想,还是轻声告诉她,“只是飞天被接回时就已经病得极重了……”
这是委婉地提醒,为她心底垫个底,之后无论去吴家看到什么景象,至少都是要在预想过的意料之内的。
子桑饮玉点了点头,谢过,将手中的事情忙完,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吴家。
吴家仍是往日那座静寂的小平房,子桑饮玉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吴氏。
“吴夫人。”子桑饮玉轻轻颔首,礼貌地招呼她,看见吴氏显然的脸色憔悴,她声音也跟着不由得放轻,“我只是想来拜访一下夫人。”
她没提飞天,谨慎地怕触及到伤心事。
“啊,”吴氏好像有些恍惚,顿了顿将两边的门都打开,“进来吧。”
子桑饮玉踏进房子,前脚落地,后脚便听见吴夫人朝屋内喊道:“飞天,有姐姐来看你了,你要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