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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十) 月光下,一切都纤毫毕现,容不得半点遮蔽和隐藏。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落在巴掌大的叶片上,顺着叶梗滑落下来,一点一滴,绵绵密密,轻柔至极。

    李万里再次确认一遍所有人都安好,方才大步走到李度身边,低声道:“大少爷,您也去避避雨罢。”

    他们此时正在之前的林地中,附近枝叶繁茂,倒是将雨水挡去大半,夜色渐起,不远处林木掩映间是一间已经被荒废不知多久的驿站,断壁残墙,塌了大半。

    李万里分明记得,那时戚南不知为何飞身上前,举起朱门伞刺向华阳先生胸口,他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锐利的伞尖戳进了华阳先生的心口,紧接着周遭景色猛地一转,众人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服饰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只是众人共同做了一场白日梦。

    只是不见了戚南。

    虽然那破烂不堪的驿站可以更好地避雨,但谁也不敢靠近,都凑在一棵大树下躲着,惟独李度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李万里劝了半天看没有用,只好先接过他怀里的狗娃,让风娘抱着护好。这小娃娃也是没心没肺,一番惊变下来只是闭眼睡觉,好在不吵不闹,也算省事。

    李度衣衫已是半湿,他凝视着林木深处,忽然开口道:“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李万里一怔,道:“小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回来。”

    “吉人?”李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说杀了驿丞或许就能出去,他便去了。我说你可以试试反杀,你也去了。为何你们总是如此轻信,我说什么,便做什么?”

    李万里后退一步,单膝跪倒,沉声道:“万里命是昭山的,也是大少爷的。”

    “命是昭山的,也是我的。”李度重复一遍,有些厌倦地闭上眼,揉了揉额角,“你先退下罢,等过今夜,天亮以后他再不来,我们便不等了。”

    李万里:“……是。”

    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李度知道那些人都在看着自己,他们期待自己给一个方向,带他们走出困境,所有人都是如此,总是不切实际将希望寄托在看似强大的另一个人身上。

    可是他凭什么要帮那些人?只因为他生来便是昭山的大公子,就应当承担更多?可他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自己咬着牙、合着血、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摸爬滚打、拼尽全力,才一点点挣来的。幼时蒙训、少年苦学,从无一日懈怠,像是绷得不能更紧的弓,二十余载,最终换来的,除了昭山大公子的身份,还有什么?

    雨渐渐小下去,浓云也渐渐散开,虽然夜更深,周遭却不似之前模糊一片,李度目光蓦然一凝,戚南回来了。

    他手中仍是那柄朱门伞,撑在头顶,从驿站一堵残墙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像是刚刚出现,又像是已经站了一会,伴随他的脚步,雨水一点点止歇,阴云散开,露出藏在后面的一轮圆月,清辉如同温柔的纱,一下子笼罩了整个天地。

    两人隔着月光,如同隔着一条奔流的大河,明明并不远,水却又深又急,难以泅渡,总是要有一人先伸出手、迈出脚,拼尽全力,方能相遇。

    但是现实中,谁都没有动。

    李度的额发被雨水打湿,垂落着遮住了额头,倒显得他一张脸意外有些稚气,其实他也不过二十出头,江州城中许多王孙公子如他一般年纪,还是斗鸡耍狗,红袖盈香、活得十分惬意潇洒。

    戚南望着他,李度也不动声色回望。

    古怪的沉默弥散其中,像是掩藏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借口,直到被李万里惊喜的声音打破:“小七!”

    李度依然不动,只是望着戚南一点点走近,看着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一条月光铺就的小径上,待走到近前,戚南合上伞重新背好,脸上有尚未干涸的水渍,应该是伞缘甩出的雨滴。

    戚南开口:“大少爷。”

    李度:“嗯。”

    两人相对而立,还没有来得及再开口,就见李万里扑过来,将戚南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在他背上猛拍一记:“还好你平安无事!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华阳先生心有余悸,但仍领着自己的几个女儿簇拥上来,成延林远远缀在后面,显然是再次受到惊吓,需要缓一缓。戚南忽然想起来:“狗娃呢?”

    风娘连忙将狗娃递过去,戚南将他抱在怀中,狗娃似有所察,睁开了黑黝黝的大眼睛,小嘴一瘪,是个十分委屈,却没有哭出来的表情。戚南松口气,对他笑起来,任由狗娃捉着自己的一只手指。

    他放松下来,声音也变得轻快,将方才的情形大致讲了一边,只略去许多细节。华阳先生抚着长须道:“看来,我们是入了一出说书人的故事里。只是小七,你怎知那说书人是在……在驿丞身上?”

    听故事是一回事,亲历故事是另一回事,即便已经脱出困境,华阳先生依然有些后怕。

    “是大少爷发现的。”戚南道,“我信他,便去了。”

    李度沉默望着这边,没人敢去问他是如何发现的,他反倒是自己开口了:“因为说书人知之甚详,应该本就是驿站中的人,我便猜是驿丞,不料竟猜对了。”

    众人交口称赞一番,惟独花娘站得近了些低问:“你后来遇到了什么,为何迟迟不出来?”少女一双杏眼中盛满了真实的担忧和关心,戚南心头一暖,微微笑着回答:“那说书人强迫我看些荒唐莫名的场景,我不耐烦就逃了。”

    荒唐莫名。

    戚南想起那些往昔的场景,似乎离开了,这些场景也如同烟雾般逐渐淡了、飘散了,再难捉摸,除了些零星的片段,再记不起来,也不想记起来。

    “小七。”

    他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大少爷唤自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李度开口:“为我更衣。”

    他方才站在雨中,衣衫的确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戚南应了一声,将手中小娃娃重新交给风娘,走到李度身边时,李万里正从花包袱里取出一件青色的袍子来,戚南顺手接了,就见李度转身向着稍远些的林子中走去,他赶紧快步跟上去。

    说是为大少爷更衣,其实戚南不过站在一边,接过湿了的衣物,再递过去干爽的,身后悉悉簌簌的声音轻微起伏,他背对着大少爷,有些怔怔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柔和又冰冷,看上去似乎很近,踮起脚才发现那么远。月光极细致地勾勒出他微微扬起的面容轮廓,说不出的秀致清隽,又说不出的怅然迷惘,李度转过身看到时,不觉怔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透面前这个少年。

    一时间天真如同孩童,白纸一样,说什么便信什么,喜怒哀乐全写在一双眼睛里,让人忍不住便想要逗弄一下,再好好照顾、妥帖安放;一时间,又凌厉仿佛刀锋,一往无前,不会回头,干脆利落地斩断一切挡在面前的荆棘;一时间,又像是飘渺不定的山间晨雾,林中云烟,虚无得如同本就不在这个世间。

    他的头脑中甚至冒出来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不如,就此离开,再不去江州。

    天下这么大,除了江州,除了昭山,还有那么多地方,山川寥廓,长河浩渺,总该有个自己的容身之处。

    未受神骨,便不受了,李氏枝繁,除了自己还有李亭江,阿弟一直对崔家大小姐情根深种,他们出身相配,本就是天生一对。而自己,不过是个意外。

    他微微俯身,戚南就站在他的阴影中,个头只是稍低了些,身骨却还是少年人的纤细,他虽然早已压制不住体内血火,五内时时如同焚烧般痛楚,但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他知道自己远不如表现出的那般虚弱。

    只要一只手,就可以很轻易地制服少年所有的反抗,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离开。

    “大少爷?”戚南忽然回头。

    他下意识向前一步拉开距离,又生生顿住脚步,问道:“您可是又不舒服了?”他还记得小重山境中大少爷苍白的脸。

    烟雾消失了。

    月光下,一切都纤毫毕现,容不得半点遮蔽和隐藏。

    李度摇头,迈步向前,与戚南擦身而过:“还好。天亮便出发罢。”

    他重新成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