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雪亮,无需起手,出鞘便是杀招。
风娘本来立在桌前帮忙,一惊之下怔立原地,木头般动弹不得。这驿站虽然诡异,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凶险,她渐渐也少了些防备心,这六位行商穿着打扮俱是寻常,带着面巾斗笠,还有一位是之前的同伴,进门随便张望几下便要酒菜,她过来帮忙记录,如何能想到对方说了两句话就变脸,出手便是要人性命。
她平日里读多了话本故事,也喜欢和姐妹一起写些志异杂谈,常常向往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百难而起,惯看炎凉,或是雨笠蓑衣烟水平生,或是封土裂疆登王拜相,间杂爱不得、恨别离,缠绵悱恻,最是动人。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惊心动魄的际遇,竟是这样。
成延林缩手缩脚躲在最后面,头也不敢抬一下,站得稍远的戚南和李万里几乎是同时迈步上前,却一左一右被李度拉住。他只摇摇头,低声道:“且看。”
【且看杀意纵横,纷纷落落如暴雨倾盆,浩浩飒飒似疾风卷地,一刀既出,断无回旋余地,眼看那驿站小卒就要脑壳破裂、命丧当场,旁里却刺来一柄长剑,直将要命的短刀挑开。】
短刀落地,发出铮棱一声脆响,紧接着其余几名行商纷纷抽出身上兵刃,或剑或刀,或匕或环,有的上面还浸着幽蓝暗光,是淬了毒,围着方才闯入的李昭山打作一团。
风娘这才脚一软,倒在地上,华阳先生忙躬下身子,和雪娘一起将她半拉半拽到柜台后面藏好,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外张望。
【……李昭山以一当六,越战越勇,原来这些行商是一路尾随陈氏而来,旧怨深重,誓要取陈氏祖孙人头,身手亦是不凡,饶是李昭山再如何神勇,也无法面面俱到,很快身上便见了伤。】
戚南:“……”
他拉着月娘躲在后院角落里,旁边早有侍卫亮出兵器,一拥而上,只听得前堂叮叮咣咣一阵乱响,夹杂嘶吼惨呼,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没想到那些伪装成行商的刺客身手十分不凡,竟然杀得陈氏侍卫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戚南扯着嗓子喊,“景和十三年这个驿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度依然站着,满院子的人都恨不得将身体团成一个球不被人发现,只有他身形舒展,平静地望着前堂:“仇家上门,驿站驿丞、驿卒、满堂行客、侍卫、村人,皆被屠戮殆尽,惟李昭山并公子南,以命相搏,带着陈氏幼子逃出生天。”
自此,原本带着落魄戚氏子、四处飘零的李昭山,因其骁勇成为陈氏座上宾,并被引荐进入江州世家,得以相遇崔氏嫡女,备受青睐,开启了其后的壮阔一生。
李万里本来一直在门口打转,并不近前,听了这番话,目光一凛,道:“大少爷,这岂不是说我们都会被杀?那当如何,我们反杀回去?”
李度:“你可以试试。”
他说这话时,语气、眼神皆是毫无波澜,李万里原本就对他的一言一行深信不疑,听罢便冲入前堂战局,手中长剑带起凌厉锋芒,戚南的目光却在他脸上一凝,李度仿佛有所察觉,回过头,眼睛一弯,竟是微微笑了。
昭山大公子风姿玉貌,偏偏年少老成,总是端重自持、不苟言笑,这样的笑容若是出现在江州城,虽不至于掷果盈车,也必会引得各家千金驻足相望,暗自心喜。然而此时戚南与他四目相对,心底却泛起一阵寒意。
他知道怎么破出这个小重山境,却依然眼睁睁看着李万里以身涉险。
月娘还蜷在他怀里发抖,戚南一动,少女一双手便紧紧捉住他的衣襟,溺水似的越捉越紧,戚南轻轻拍拍她的头,带着她后退几步,找了个墙角让她躲起来,温和道:“莫怕,你先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
月娘愣愣看着他,点点头,松开了手。
戚南环顾四周,后院的村汉村妇,有的逃了,听官道方向传来的惨叫,大抵是死了,有的还怔怔在原地待着,像是被吓傻了,又像是屠夫后院里养着的无知无觉的羔羊,懵懂得可怕,浑然不知该如何做,仿佛无论怎么做,都逃不脱。
戚南望着他们,不远处蹲着王铁柱,双手捂着耳朵,惊恐地抬头,半边脸高高肿起来,看上去可笑又可怜。他不知道这些面孔为何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很早以前便烙在心底,仿佛深水中的砂石,一直在,只等着他低头去看。
他走到李度面前,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告诉我。”
李度低头望着他,笑容已经敛去,却并未消失,这让他的脸孔显得格外冰冷和漠然,似乎骨子里就不将任何事、任何人放在眼里、放在心上,包括他自己。
“我不是很确定。”他开口,“但应该是杀了他。”
他扬手,指向门口躲着的华阳先生。对方本在柜台后探头探脑,被这么远远一指,脸上也现出疑惑的神色来。
“好。”
戚南应道,伸手取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朱门伞,大步走进了前堂。
他的步子大且快,身形轻捷,跑起来像是一阵风、一道影子,花娘本来躲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下,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下意识伸手去拦,可是连戚南的衣角都没有摸到。戚南左手在桌面一撑,朱门伞刷地撑开,在地上投下一片幽暗的影子,影子几个起跃,便到了正在厮打的人群边缘。
“这……”她又怕又惊,前堂的战局中,那些装扮成行商的杀手已经有了压倒性的优势,侍卫们纷纷倒下,作为主角的李昭山身上也带了血,李万里身手是极好的,但这些杀手似乎是金刚不坏之身,有着怪物妖魔之力,根本不是凡人能够匹敌,他只是闪躲已经拼尽全力,刚刚后退几步躲开刀锋,就见暗朱伞面如同一朵骤然绽开的花,帮他挡下了近在眼前的杀机。
“小七!”他厉声道,“你过来干什么,赶紧躲开!”
刀锋在伞面上割出刺啦刺啦的凄厉响声,朱门却不知是什么材质,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毫发无损。
那杀手还想上前,被长剑一下子挑开。
戚南松口气,将朱门稍稍放下,却正对上李昭山透过伞缘,望过来的一双眼睛。
一百二十三年前,传奇话本中,天命少年的一双眼,锐利、强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仿佛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拦,也不会为任何东西停留,神挡弑神,佛挡杀佛,天上地下,独尊惟我。
戚南动作慢了一瞬。
只这一瞬,李昭山的剑尖穿透了杀手的脖颈,热血飞溅,其中几滴溅在戚南的脸上。
脑海中的锐痛再度袭来!
戚南踉跄着后退一步,又很快站稳,他不再去看李昭山,转而飞身掠向大门口的柜台。
华阳先生本就被李度遥遥一指弄得心神不宁,如今看到戚南脸上带血,手上举着柄古怪的黑伞,直直向自己冲过来,心下大骇,连忙起身举手大喊:“老夫是颍城赵华阳,你我结伴而行至此,不是什么妖魔……”话音还未落下,心口便是一凉,那黑伞蓦地合成一束,利剑一般刺进了他的胸口。
风娘雪娘尖声大叫起来。
戚南跃上了柜台,居高临下,手中朱门只浅浅刺破他的衣襟,并未深入。他面无表情,开口道:“滚出来!”
四周蓦地静了。
打斗声、嘶吼声、尖叫声、都潮水一般褪去,灯光渐渐昏暗,驿站仿佛又变成了戚南刚刚到来时的样子,柜台下的华阳先生表情渐渐凝固,像是一个空壳的人偶。
“我知道你是谁了!”
“华阳先生”突然开口,欣喜若狂,带着股疯疯癫癫的劲头,他的五官明明没有动,却明显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两颊凹陷,枯瘦如柴,眼下青黑,头发蓬乱。
“你就是公子……”
朱门伞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却豪无所觉,双目炯然到了诡异的地步,“你是……”话语一出,朱门伞再度深入,又猛地拔出,他干枯的身躯上立时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闭嘴。”戚南说。
小重山主砰然倒地,脸上依然是狂喜的表情。
他是驿站的驿丞,拿着微薄的薪俸,无妻无子,带着几个驿卒,常年驻守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平生唯一所好,就是听天南海北的人讲讲故事,他年幼时也曾有些才学,私下写了不少话本,多是些英雄传奇的故事,也托人带往江州书局,却并没有什么回响。
本以为庸碌一生庸碌过,却没想到伴随大周衣冠南渡,陈氏的短暂停留,也将他卷入了传奇之中。
只是,观望传奇的代价,便是他的性命。
世间英雄仿佛总是铜头铁臂,无论遇到何等凶险,最终都能全身而退,但是世间又有几个英雄?更多的是凡人,命如朝露、去日无多。那一日,他见到了此生奇景,满堂厮杀逃命中,唯有他在用笔飞快书写记录,即使死亡降临的一瞬间,依然能看到自己的手捉着笔在拼命写作。
只是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当日究竟是何种场景,久到他开始随意捉些误入的路人,反复演绎一些脑海中的臆想。直到他看到戚南,才猛地想起,本来的故事到底是如何。
“是你,是你……”干瘪的嘴唇上下抖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初是你,是你啊!”
他清楚地记起,那日杀手们亮出刀兵,四下杀戮时,惊鸿一瞥下的少年身影。他从不知道,竟有人能将繁复规整的广袖深衣,穿出奔腾万里流水般的飒沓凛冽。
陈氏家卫节节败退,李昭山左支右绌,只会吃斋念佛的陈氏老太太早被吓得晕死过去,陈祖峥饶是凶悍狂暴也难以应对。
最后出手的,是公子南。
白衣端合,动如霹雳。漫天血如雨,雨下鬼似人。
他的动作极快,快到根本看不清,每到一个人前便会爆开一蓬血花,空洞的天光下竟有种极绚烂的美感,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他重新站回原地时,已经从头到脚,都变成了一个血人。
满地不成形的尸体,不分敌我,除了李昭山护着的陈氏老夫人和陈祖峥,所有的人,无论是杀手、陈氏家卫,还是驿丞驿卒、村汉伙夫,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