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折枝(三) 是否只要相遇,便一定会有别离?
    握在手中的伞像是一支笔。

    他可以用这支笔在天地间写出任何自己想要的文字,画出任何自己想要的图案。火焰跃动在戚南浅色的瞳孔中,像是映在一面平静无波的镜子里。

    火焰中的一切逐渐分崩离析,戚南忽地抬手一挥,那道裂缝便消失了。

    干脆利落,连带着方才的破庙,庙中扭动挣扎的怪虫,都不见了。面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地,什么也没有。

    戚南:“……”

    他忽然雀跃起来:“真的做到了!大少爷,我们真的做到了!”他说着,却发现大少爷已经许久没有吭声,五指也只是松松搭在他的手腕上,完全没有使力,他只是一转身,大少爷就从他的肩头滑了下去,随之而下的还有一层层的灰烬。

    一直侍立在旁的李万里连忙上前去接,他一手还抱着个小娃娃,另一手艰难地托起了大少爷的身躯,样子十分滑稽。戚南却顾不上笑,他悚然发觉,自己肩膀、后背、前襟,层层叠叠,斑斑驳驳,全是灰烬。

    他知道这些灰烬就是大少爷的血。

    方才,明明他的声音还那么沉稳,明明他的手指还那么有力。

    戚南忽然觉出茫茫然的恐惧来,自从离开随州城,与他相伴最久、相处最多的人便是大少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他。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头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看到李万里先是将娃娃递给一名少女,又将大少爷平放在地上,说了声“得罪”便去听他的心跳,掐他的人中,那名中年文士也走过来,蹲在地上查看。大少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如纸,双目紧闭,嘴角还有一丝残灰的余烬。

    他死死握着朱门,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有一名少女面带担忧地走过来,似乎在轻轻说些什么,他的头脑一片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陆渐时那个冰冷的拥抱,也想起离开随州城时狂风中师父安如磐石的背影,他甚至想起了陆渐给的那个小包裹里面化成灰的小银元和芝麻饼,还想起最后一瞥处随州城废墟中长出的一枝新绿的嫩芽。

    是否只要相遇,便一定会有别离?

    他想起幼时坐在师父怀中,一边揪着师父的胡须,一边胡言乱语,问师父“你年纪这么大,何时会死”,师父似乎是噎了一下,方才说:“快了。”

    他那时说了什么?

    他问:“那我会不会哭?”

    “你不会。”师父温和抚过他头顶的小发旋,“你天性凉薄,不念相遇,自然不会为别离感伤。”

    日月东西,乌兔相催,时间过了那么久,他好像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凉薄,这个认识令他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大少爷缓缓睁开眼睛。

    漆黑的眼珠先是空洞地看了看天空,渐渐有了些微神采,转过来,凝视着戚南,声音微不可闻:“你哭什么?”

    戚南怔怔地抬起一只手,在脸上随意抹了一把,的确是眼泪。

    他蓦地扑倒在地,紧紧抱住大少爷的一只手,压抑地哭起来。旁边的小娃一惊,也跟着哭起来:“哇哇哇哇——”

    李万里:“……”

    李度疲惫道:“闭嘴,你们太吵了。”话虽这么说,他依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戚南的头。

    一番折腾下来,天光已经大亮,侥幸逃出的几人都疲惫不堪,索性就地坐着休息。大少爷十分虚弱,微闭了双眼躺在地上,戚南好容易平复情绪,紧靠在大少爷身边坐下,李万里尽职尽责盘点仅存的行李,那架被福伯收拾得十分舒适的马车随同破庙虫群一起不知去了哪里。客商还沉浸在惊吓中,自顾自缩成一团发抖,无论问什么都是“妖怪”或者“救命”。

    小娃娃啼哭一番也睡着了,此时正躺在那名年纪最大的少女怀中。几人面面相觑一番,中年文士轻咳一声,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休息一会再出发,不知几位要去何处?”

    李万里将行李收拾好,方回答道:“江州。”

    中年人眼睛一亮:“正巧,我们也是。”

    他自报了一番家门,说自己姓赵,曾是江州城中钦天监司命,后来年纪大了,携妻扶幼回了故乡颍城,做了文书教职,平日里写些志怪杂谈,也算薄有声名,一年前妻子病逝,北方混乱,故地感伤,再加上老友相约,便下了决心,带着四名女儿齐赴江州。

    四名女儿按照年纪大小,依次为风娘、花娘、雪娘和月娘,最大不过十八,最小的只有十二,都是花儿一般的好年纪,自幼便得蒙父亲亲手照训,自有北地女孩儿的飞扬跳脱。

    “……还未近洛水,便遇到这等怪事,想必后面的路会更加难走。”赵先生为难道,“区区虽不才,但对各地奇事异物颇有了解,也能用上一二。几位公子身手不凡、为人良善,还望能够带上我们父女同行,互相有个照应。”他说着,深深鞠了一躬,满面恳求之态。

    “华阳先生谦虚了。”

    李度睁开眼,咳了几声,慢慢扶着戚南坐起身来,“久闻先生大名,博学洽闻、雅爱搜神,《颍中杂考》文风绮丽、炼字精妙,某也曾有幸拜读。此去江州,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赵先生大喜,连连拜了好几下,才回到几名女儿身边。不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风娘款款走过来,递上一方小手帕,里面有几块糕点,笑道:“多谢各位郎君,这是小女子在家里胡乱做的,带在路上充饥用,诸位若是不嫌弃,可以随便吃了填填肚子。”

    李度接过来,谢了一声,便递给戚南,戚南连忙道:“大少爷,你受了伤,你先吃罢。”

    他难得这样不贪嘴,李度也有些惊讶,挑眉看他两眼,便自己拿出一块吃了,剩下的递给李万里。

    戚南盯着李万里,咽口水:“……”

    李万里三口两口吃了,一脸莫名其妙:“……”

    风娘用手捂嘴,快步跑回姐妹堆中,几个女孩子时不时向这边看来,不知为何,戚南总觉得她们望过来的目光亮得瘆人,颇为诡异。

    一番休息过后,天光已是大亮,雨后初晴,阳光如同碎金,漏过参差的枝叶凌乱撒了一地,四周林叶草木清澈透亮,充满勃勃生机,任谁也看不出昨夜发生过那般诡异的事情。

    众人脚踩过东一滩西一汪的小水洼,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此时距离开昭山不过两日,仍在北河郡内,几人简单整理了行囊,排成长长一列,那位写志怪故事的华阳先生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风花雪月四位小娘子,大少爷由李万里负在背上,其后是那客商,神智虽然恢复了些,但是稍稍遇到风吹草动依然动辄吓得大喊大叫,戚南索性抱着小娃娃在队尾垫底,让那客商不至于走丢了。

    他怀里揣个小娃娃,背后是李万里辛苦抓出来的一些零碎杂物,团出一个花里胡哨的包袱,上面吊着一柄伞——这副模样实在是奇怪极了,好在戚南并不在乎。名唤狗娃的小娃娃躺在他的怀中,一边沉睡,一边嘬着自己的大拇指,又软又香,他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抱得小心翼翼。

    华阳先生边走边道:“在下之前看过北河图志,昨夜休憩之处往南七十里便是卫州城,路上应该还有驿站可供休憩,我们加快脚程,一路不停,天黑前或许能到,只是路上会辛苦些。”

    他回头看一眼满队的伤弱疯幼,又默默转回头。

    四名少女倒是十分爽利,纷纷挽起裙角大步向前,一路并不曾叫苦,那客商走了一会也平静下来,自称成延林,一直四处行商,找些此地盛产的货物拿去彼地销卖,浪迹天涯,虽然没有挣到什么钱,但算得上惬意潇洒。

    “……真不怪我胆小。”他懊恼地开口,“实在是那虫子邪门得紧。年轻时我胆子大,和几个兄弟去了趟蜀中,那鬼地方姑娘们是很漂亮,但一个赛一个地古怪,有胡言乱语的,有整日跳大神的,还有养虫子的,我们那时只想着找点发财的活计,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去了蜀州深处的鼓山,想去找点极品朱砂带出来。”

    他说着,打了个哆嗦,仿佛几十年前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令他毛骨悚然。

    “但是在鼓山里,我们遇到一个怪女人……”

    鼓山苍旷,寸草不生,就是个扁柱形的石头山,勉强看去像是一面不甚齐整的鼓,可能名由此来。据说是古时天外飞星坠落地面而成,其中盛产极品朱砂,拳头大小的一块便可抵百金,那时的成延林和同伴都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随便带了些刀剑就偷偷从后山溜了进去。

    夜半鼓山空无一人,矿工巡山均不知所踪,惟有一枚惨白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天际,他们几人蚂蚁一般顺着山腰向矿洞爬,爬着爬着,就看到远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身段甚为窈窕,腰细腿长,一捧长发垂在身后,几人虽然觉得深更半夜荒山上出现一个女人颇为奇怪,但是并不觉得害怕,还有个好色的凑近了些,想去趁机占便宜。

    戚南:“……不只是想占便宜吧!”

    成延林:“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几人都靠近到那女人身后十步远,她才慢慢转过头来。

    “啊!”成延林蓦地惨叫一声。

    李万里立即举起剑,警觉道:“怎么了!”

    成延林:“想到当时的情景,太害怕,不觉就喊出了声。”

    众人:“……”

    成延林心有余悸,声音里也带了森森鬼气:“那女人转过头,我们才看清楚,她根本没有脸啊!”

    “没有脸,是一片空白么?”年纪最小的月娘又害怕又想听,抓紧了姐姐们的手臂,怯怯问。成延林道:“不是空白,她的脸,全都是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