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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一) 天光璀璨中,他们正在从无尽的天穹,向昭山坠落。

    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陷入了刹那的静止。

    风声、私语声,叹声、脚步声,都顿住了。像是一滴雨水将落未落,像是一句话欲言又止,像是一个梦要醒未醒。

    回廊中的白衣小公子转过头,望向戚南的方向。这个小重山残境中的所有意识,都聚焦到了戚南那里。

    他踏出一步,澄澈目光如封冻的水面,其下是逐渐燃起的怒意,是那种想要留住什么却留不住,带着焦躁和失望的怒火。

    “山眼是山主的纠葛之物……”他重复一遍,目光转向了少年时的李度,下一刻,他足尖一点,飞快地向少年李度掠去,身形轻捷如一只振翅的鸟。

    李度眼中是空洞的庭院,是旧日的残梦,残梦中,戚南凛然而至,像是自北境幕天席地奔涌而来的极寒北风,修长清瘦的身影在他黑沉的眸子中不断放大、再放大,接着,他扬起了手,那把再平凡不过的、简直称得上破败的伞化为一道呼啸的黑影,卷起无限深层的混沌死气,向李度迎面劈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身仿如坠落阴寒冰窖,那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气息,仿佛随着戚南的出手,从极深、极深的地方召唤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存在,更古老,更强大,也更莫测。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归处。久寻不得。

    太累了。

    李度长长呼出一口气,太累了。这么多年无休止地探寻,一无所获的空落,无尽的压力、责任是沉重的负担,身边环绕那么多人,看重的不过是昭山大公子,而非李度。

    就像独自一人在旷野荒原中,忍受着无尽的苦痛和折磨,没有目的,踽踽独行,那条路来是自己,并且没有归处。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到了死亡的气息,寂静如眠,虚无如未生。是长久的解脱。

    那道死气自左肩起,右肋出,几乎劈开了他半个身体,他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开始熊熊燃烧,带着久违的温热,脚步一个踉跄,唇边涌出大股的血,是暗色的,落在衣服上就成了灰。

    他抬起眼,看到戚南琥珀色的眸子近在眼前,手中还拿着那柄伞,动作却停了下来,用不确定的语气开口:“……大少爷?”

    他想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一张口便又是一大口血涌出来,血沫呛进喉咙里,令人呼吸困难,白色的锦衣上斑斑驳驳,全是灰烬似的血渍。

    戚南:“……”

    他一把收了伞,去撑住大少爷摇摇欲坠的身躯。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到四周气流开始翻卷、涌动,夹杂着若近若远的尖啸,这个残境要塌了!

    大少爷轻飘飘落在他臂弯中,还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庞慢慢变化,眉间现出惯常深思时蹙出的细纹,轮廓更加锋利,嘴唇削薄,整个庭院不断剥落、坍塌,仿佛一幅快速褪色的画,又像是一个世界从另一个世界中不断抽离,原本的灰败、倾颓又再次显露出来,还是那个淮州的王城。

    “我以为那是一个幻影……”戚南依然半抱着大少爷,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方才他只是想破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残境,去追寻陆渐,自残境中脱离出的大少爷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鲜血、灰烬都不见了,但是他很虚弱,脸色惨白,看上去也像是快要死了。

    “李郎啊啊啊啊啊!!!!!!”

    美人面发出凄厉的尖叫,目眦尽裂,眼角甚至渗下成串的血珠,乌发散乱,俯身蛇行而来。

    昭山的大公子,几乎是每个江州世家少女内心深处最甜美的幻梦。

    无双的姿容,堪比鬼神的力量,足可敌国的财富,四世家之首,即便是天家也要礼让三分。

    更何况,此代的李度,行如林间清风,静如沉渊深度,既不傲慢,也不轻佻,与平日所见的王侯公子绝不相同,即使只来过江州三四回,远远瞥见一两眼,已足以令人倾慕。

    只是昭山大公子历来与崔氏嫡长女联姻,已是绵延百年的规矩,她也不过只能看上一两眼而已。

    她虽为崔氏女,却不过旁支,兼之父亲嗜赌如命,家中早已亏空。那安王齐敬,浪荡纨绔之名早就传遍天下,实在是不堪婚配之人,然而为了还债,父亲依然将她嫁往淮州。

    她也曾想过温柔小意,怀柔感化,两人便能锦瑟和鸣,也算一段佳话。然而宿命薄凉至此,竟一点生路也没给过她。

    她自幼勤奋认真,温柔和顺,女红读书样样出挑,却只能随便绣些织物、誊抄些小字拿出去换养家银钱,因为不是本家嫡女,最开始便一切都已书写完整,由不得一点变化和抗争。

    若她生作崔氏嫡长女,是不是与那昭山大公子婚配百年的人,就是自己,是不是不好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一生便能美满顺遂?

    戚南看着美人面蛇行至身前,流出血泪,高高扬起了头:“李郎啊……”

    “你是……崔氏弦雨。”大少爷艰难地开口,一边说话一边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即便虚弱至此,他也不愿依靠任何人。

    “我去江州时,听过你的才名。”大少爷缓缓道,声音粗粝仿佛在砂纸上擦过,语气却是堪称为柔和的,“你绣出的紫降宝相十分出名,有赵家二郎十分倾慕,愿意出百金求得。”

    美人面怔怔地停在原地,不再动作。

    大少爷最后只疲惫地叹口气:“可惜了。”他看了一眼戚南,“放他出去罢,我随你在这里。”

    戚南:“……”

    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大少爷的衣襟:“这可不行!我要带你回昭山的!”

    “你不必担心无法交待。”大少爷嘶哑地咳了一阵,“我若是不在,昭山很快会有下一位大公子,福伯不会怪你。”他对美人面招招手,竟然十分平静温和:“来罢。”

    那美人面犹疑着低下头,慢慢贴近了大少爷,它的形容十分可怖,大少爷却浑不在意,用手轻轻擦过它的鬓边,低声说:“我就在这里,放了他罢。”

    美人面一点点放软身躯,柔顺地依在大少爷臂间,是十分驯服的姿态。

    这一幕呈现在镜中,也呈现在城外陆奕成鬼火般跳动的眼中。

    他的脸上混杂了阴冷、狂热、贪婪,与怨毒,无论哪一种都是十足十的恶意,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众多黑暗情绪的人形聚集,他指尖轻轻点上镜面,黑雾依然在其中翻涌,逐渐透过镜面,向现世弥散。

    “我儿,为父是为了你好。”他拉长了语调,缓缓开口,“我们毕竟血脉相连,你莫要不识好歹。”他说着,细细用指尖鲜血画出一个古怪的图案,笑着说,“你当是饿了,去罢,去吃点东西,眼下摆的可是一桌好宴。”

    镜中,黑雾影影绰绰笼住了整个淮州王城,其中映出戚南有些迷惑的脸。

    他不理解为何大少爷就是不想出去,愿意和这个怪物在如此破败的幻境中待下去。他一路行来,生活并不算如意,亦是常常窘迫,时时困难,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曾有随州城中一应街坊能够打声招呼,有师父有一搭没一搭地照料,有陆渐可以一起玩闹拌嘴,他都觉得很好。

    活着于他而言,已是件很有趣的事,他也希望能够更加有趣下去。他还要找到陆渐,带他一起去吃顿真正的江州小笼包和老鸭汤。

    戚南起身,将那柄伞握在手中,对大少爷道:“可我还是想带你回昭山。”

    可能是刚上山时擦肩而过的一瞥,可能是大少爷初见时的收留,可能是昭南堂中的糕点十分香甜,也可能是方才那句“放了他罢”太过温和。

    “你曾问我,可有家人,可有朋友,可有人等候,可有人相守,可有不得不成之约,可有不得不见之人,如今我要回答你,我有,你也有,福伯挂念你,万里统领敬仰你,崔大小姐爱慕你。你不想当大少爷,便不当,找不到那什么神骨,便不找,反正昭山很快会有下一位大公子,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戚南说着,将那柄伞缓缓撑开,“我不用别人来开路,我带你一起走。”

    伞骨完全撑开的刹那,戚南脚下刷地张开无数阴影,像是一朵隐藏在黑暗中的花突然舒张了所有的花瓣,他依然站在原处,却仿若是在下沉去往另一层更深的存在。大少爷有些怔怔地望着他,他就在伞下,伸出了一只手,细长纤瘦,很好看。

    这柄随便在地上捡来的伞,如今握在手中,感觉却十分熟悉,仿佛原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戚南渐渐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感受到一些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这个小重山境就如同一张宣纸上的图画,他可以用伞为笔,在上面涂涂改改。

    美人面“嘶”地一声,面向戚南,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它看上去已经不太像是原本安王妃的样子,在放任这个小重山境中的怨念不断孳生、扩大的同时,它也被侵蚀得越来越深,原本平滑光洁的皮肤变得皴裂剥落,露出内里血肉,当中间或有黑色眼珠一般的东西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有人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扶着半塌的墙壁,那人抬起脸,是李万里。

    大少爷注视着那个方向,没有动作,戚南也没有。

    李万里走过来,动作十分不协调,仿佛刚刚学会行走,表情木然,没有开口,没有言语。待到了近前,大少爷忽然咳出一口血,指尖幻化出灰色长焰,温和甚至是柔和的表情还挂在脸上,指尖却是深深刺入那美人面的后颈。

    美人面毫无防备,蓦然间嘶然惨叫,大少爷一手死死扣住地面稳住身体,那灰色火焰化成的长刀却依然定如磐石,狠狠扎入地面,几乎是将美人面钉在了原处,同一时间,戚南双手抓住伞,直直挡在了李万里身前。

    甫一接触,戚南就清楚看到,李万里的身体腾起了黑色的雾气,缠绕不止。

    他吼出来:“陆渐,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李万里用整个身体撞过来,想将那柄破破烂烂的伞撞开,但是刚刚碰到,更多的黑雾便腾了起来,他很快失去平衡,半个身体无法用力,用一个怪异的姿势勉强立着,就像他的身体完全是靠那些黑雾,才能支撑起来。

    戚南:“是你对不对,陆渐,听到就回答我!”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微微颤抖,那些黑雾越来越多从李万里体内涌出来,他很快倒在地上,如同一个失去了控线的木偶。那些黑雾在众人头顶翻卷沸腾,其中隐隐有赤红的血线穿梭,充满了不详。

    黑雾很快扑向了美人面。

    戚南一把冲过去,抓住大少爷的手,将他硬是拉了过来,半扛半拖,远离那团惨呼和嘶鸣,来到了倒地不醒的李万里面前。

    “太吵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以示安抚,“别急,我好像知道了什么,这就带你们一起回昭山。”

    他撑开伞,盯着那团黑雾,看到其中美人面的挣扎已经渐渐弱下去,正在一点一点被那黑暗蚕食、吞噬。

    戚南心想,陆渐还在这个世上,很好,他一定会找回他!

    三人身下突然一空。

    不再是肮脏不堪的石板地面,也没有污秽杂乱的气息,是清冽的风伴着晨间的雾气迎面而来,李度睁开眼,看到脚下显出晨曦微露时分鸭蛋青的天空,头顶是浓烈如火无边无垠的红色枫林。

    戚南一边紧紧拉着他的手,一边拖拽着李万里的臂膀,那柄奇怪的伞被他随便夹在腋下,长发呼啦啦被风吹得扬起,像是翻飞的翅膀。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年眉眼一弯,是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看,回来了。”

    天光璀璨中,他们正在从无尽的天穹,向昭山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