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枫(八) “哦。”夫人红唇轻启,“都是下等人。”
    几人并不敢贪杯,刚过申时便各自告别。瘦赵先生欲言又止一番,最后还是问出口:“你在山上,可有见过崔大小姐,她……可还好?”

    戚南回想一下上次崔大小姐在昭南堂下的样子,诚实地回答:“怕是不太好。”

    瘦赵:“!”

    渐渐西下的日头将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拉出长长的影子,戚南并未在意,他临走时买了一小壶七月烧挂在腰间,小小的葫芦里装了二两酒,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微微摇晃。

    其余四人都赶去劈柴,戚南一人回了小屋,抱着酒壶睡着了。

    第二日寅时,福伯便到了,先是叫来一只浴桶并两名粗使仆从,把戚南从头到脚洗涮一番,又找来内院丫头给他整整齐齐束了头发,换上青色的布衣,如此收拾好了,福伯才略略有些满意,随手丢来一块腰牌,枫叶底纹错落相生,蔓延遍布。

    福伯望着戚南,神色颇为复杂:“这是内院的腰牌,你算不得蠢笨,却也的确不够聪明,更是不懂规矩,上到昭南堂后要记得事事小心,一切以大少爷为重为先,谨言恭行。”

    戚南:“好的,亲人,您说的我都听。”

    福伯:“……随我来罢。”

    戚南挂好腰牌,拉拉衣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齐整些,又拿上随身小包袱,跟在福伯身后一路到了昭南堂。

    大少爷并不在。

    福伯交代几句便下去了。戚南在楼下等了一会,实在无所事事,索性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打扫,先是扫干净楼前的落叶,又去擦一楼的书架。一番忙碌后,大少爷还是没有回来。

    有仆从送上餐食,戚南正是饿得饥肠辘辘,待那仆从走后便一扫而空,饭菜固然爽口,却难免寡淡了一些。他将餐盘洗干净放入原本的食屉中,开始四下走动,拉伸腿脚。

    如此一来,正可以将整个李家宅院收进眼底,各个院落如同散开的枝叶,在山道两侧交替展开,山道尽头便是昭南堂,堂后是无尽铺展开来的枫林和竹林,翡绿重红,浓艳得近乎刺目。山顶层雾缭绕不绝,看不分明。

    戚南又乱走一阵,渐渐山间起了风,烟雾更重了,低低压下来,像是要落雨。

    他正仰头看天,犹豫要不要进屋躲雨,就听到背后传来两声轻咳。

    回头一看,是位老嬷嬷,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发髻,眼皮微微掀起,眼珠斜向前一瞥,声音也是轻慢的:“你是何人?”

    戚南想起福伯千叮咛万嘱咐的“守规矩”,连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弯腰打揖:“我是小七。”

    老嬷嬷:“你为何会在这里?大少爷呢?”

    “哦。”戚南回答,“我也不知道,大少爷让我今日搬过来,可是来了一天,我也没见到他。”

    “放肆!”老嬷嬷尖声叫道,“不过一个下仆奴才,怎敢妄议主人行踪!”

    戚南:“……”???

    他有点委屈,不过是从实相告,怎么就成了妄议行踪。

    老嬷嬷顿了片刻,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请柬,玉白底色上赤鸟如踩烈火,双目朝天,似乎要随时腾云而去。她似乎是有些忍耐似的,缓缓道:“夫人请大公子酉时三刻前往池北亭一叙。”

    戚南刚要伸出手去,就听到大少爷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白了,您请回罢。”

    他看着大少爷骨节分明的手从自己肩头越过,拿过了那封请柬。

    老嬷嬷愣了一下,很快回礼:“老奴告退。”说完,她便挺胸抬头、直腰开肩,缓缓离开。

    大少爷又开口了。

    “她是夫人的随身女使,你唤王嬷嬷就好。”

    戚南转身看向大少爷,他穿了件寻常的烟白色袍子,对襟盘扣严严整整扣到下巴,脸上有些疲惫。戚南奇道:“大少爷,您是从哪儿出来的?”

    大少爷:“……”

    大少爷:“东西可收拾好了?”

    戚南连连点头,举起自己的小包袱,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几件粗布衣裳,上面放了几片枫叶,还有一个昨日剩下的铜板。

    “都收拾好了。”

    戚南颇为自豪地说,又将包袱包好,不忘卖乖:“我一早便来了,看您不在,就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很干净。”

    大少爷看看明显被打开过的食屉,顿了顿点头:“嗯。”

    “您看现在可需要我再做些什么?”戚南兴致勃勃,“更衣我也会了,福伯专门教过。”他一边比划,一边想起福伯听到“更衣”二字时如五雷轰顶般的惊恐眼神。

    “不必。”大少爷道,“一会随我去池北亭。”

    池北亭在内院东侧,藏在曲曲折折层层叠叠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回廊之后,一大片浩瀚无垠碧波倾倾不知从哪儿来的水边上。

    大少爷到的时候,夜色已从四面八方弥漫而上,山影深黛、水色幽碧,只有那小小亭子四角挂了宫灯,映出昏黄跳动的一方天地,当中坐着一名白衣妇人,怎么看都透着股不详。

    “我儿。”白衣妇人起身,向躬身行礼的大少爷虚虚伸出一只手,“免礼了。”

    “母亲。”

    大少爷在她身侧坐下,妇人生得极美,欺霜赛雪般的白皙,整个人裹在白衣里就像是一抹旧日的幽魂。

    大少爷今日也穿白,两人对坐在亭中,不像母子情深,倒像是二鬼夜行。

    一个厉鬼,一个艳鬼。

    戚南站在亭外五步远处,既可以随时响应主人需求,又不会将主人间的私语听得太过分明。王嬷嬷同样立在他对面,抬了下巴,只用眼角瞧人。

    戚南尴尬地对她微笑。

    王嬷嬷面无表情。

    戚南:“……”

    大少爷收回目光,端起茶抿了一口:“母亲近日可还安好?”

    “还好。”白衣妇人盈盈笑道,“我儿最近可好?”

    大少爷言简意赅:“还好。”

    沉默。

    戚南饶有兴味地听着两人聊天。

    夫人夹过去一小块糕点:“我儿,这是为娘刚刚做的,你尝尝?”

    大少爷一口咽下,面不改色:“多谢母亲。”

    夫人又等了一会,见大少爷只是正襟危坐,垂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盈盈下山,回了江州,此事你可知道?”

    大少爷:“知道。”

    “她是为何突然不告而别?亭江担心,还发着热就连夜追去了。”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忧愁,她虽已年过四旬,却肌肤光洁,眉目如画,可想年轻时是如何惊世骇俗般的美貌,如今这样轻笼愁云,更是令人望之心折,我见犹怜。

    只是大少爷如同铁石心肠,依然面不改色:“孩儿不知。”

    夫人道:“我儿,你与盈盈的事,为母本不该多嘴,但是如今这样三天两头的置气,并不是长久之计,你与盈盈自幼便有婚约,如今……你又是这样的处境,眼看着三年后再启重山大奉,其他两家早已虎视眈眈,若是被发现……”

    “母亲。”大少爷转过头,凝视着她,“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崔家的意思?”

    风忽然停了。

    湖水成碧,毫无波澜。

    大少爷眸光深深,威压感由内而外地发散出来,就连戚南都觉得有些站立不住,但是夫人却笑语嫣然,面色如常,还抿了口茶。

    “无论是哪家的意思,都是希望你尽快与盈盈完婚,为李氏开枝散叶。”她放下茶杯,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不然,重山大奉万一易主,如何向先祖交待呢?”

    大少爷起身:“母亲的话,孩儿都记住了,更深露重,母亲还是早点休息得好。”

    夫人仍是坐着,将那茶杯缓缓抬起:“这茶杯是为母当年出嫁时,从江州带来的,据说是靖窑最后烧制的一批瓷器,香灰色胎,清淡含蓄,迎光几半透明,江州贵人云集,能收集齐一整套靖窑瓷器的,也不过寥寥而已。”

    她声音柔和动听,戚南忍不住也盯着那所谓靖窑瓷器看了一会,只觉得色泽的确温润有光,除外也看不出什么了。

    大少爷还保持着告别的动作,没有开口。

    “如今这一套茶具,放在南边,大抵可换千亩良田、一座城池。”夫人懒懒放下杯子,“我儿,你须知,物以稀为贵。若是靖窑还在,也不至于区区一套喝茶的器具也会如此价值连城。”

    大少爷点头:“孩儿受教,先告辞了。”

    戚南看见大少爷走远,连忙跟了过去。夫人盯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开口道:“大少爷身边怎得多了个没规矩的野孩子。”

    王嬷嬷上前一步,恭敬回答:“听说是从随州城那边流落过来的,之前是和风道人的弟子。”

    “哦。”夫人红唇轻启,“都是下等人。”

    大少爷走得并不快,也依然是看不出在想什么的样子,但戚南就是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那位夫人说话云里雾里,东拉西扯,乍听一派温柔关爱,但是细想颇为别扭,戚南在旁边隐约听了几句,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两人到了昭南堂前,戚南正想问自己晚上该睡哪儿,就见阶下单膝跪了一名黑衣武士,正是李氏部曲的打扮。

    “万里?”大少爷唤出那武士的名字,“你为何在此?”

    “大少爷!”那武士十分激动,“您总算回来了!”他起身时动作有些僵硬,应当是腰腹受了伤。

    他靠近时又是一拜,腰间深色武衣很快洇湿一块,他也不以为意,三言两语讲了淮州城里发生的一些怪事。

    淮州城一直是有皇族子弟镇守,如今管事的安王齐敬,自小便是出了名的纨绔,淮州虽在北地,但其实临着淮水,与南边往来更密。百余年前大燕南渡,整个北方一直处于混乱之中,称王称霸者不计其数,单算细分朝代也不下数十个,惟独淮州城位置重要,历代安王都花了大手笔蓄养私兵,算是整个北方唯一还在名义上归属南燕的城池。

    上代安王去世得早,王妃又骄纵,自小那齐敬就被养得十分狂妄自负,他甚至娶了一位崔家的旁系女儿,江州崔家自古以来便是凤凰命,大燕兴盛时,十位皇后中有七位是崔氏女,大燕南渡后,昭山李氏身怀异术,号令天下,即便连帝王也要礼让三分,开创出此等局面的初代昭山先生也是娶了崔氏女。

    “……安王先前虽然行事浪荡,但对李氏还是十分敬重,岁贡也总是足时上缴,从不拖欠。”李万里是李氏部曲中的一位统领,常年驻扎在淮州城中,协助城中百姓免受妖物侵扰——这本也是李氏在北方的生意。

    “但是最近一些日子,那安王愈发……行事古怪,异于常人。”李万里抬头,他的表情有点诡异,似乎不知该怎么将下面的话说出口,“王妃私下里召了在下,说……说安王好像是被什么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