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还在拼命解释。戚南却呆呆地回答了:“这是我师父的铜烟枪。”
那人又问:“你师父是谁?”
戚南仰起脸来:“我师父是和风道人,你认识他么?”他满脸泥污,根本看不出形貌来,惟有一双眼睛像是上好的玉石泡在清凌的泉水中,因为发着低热的缘故,有些雾蒙蒙的水汽。
那人指骨修长,棱角分明,他将铜烟枪在手中转了两圈,污泥不知怎的褪了大半,露出烟枪原本的形貌来。那人开口道:“是他让你来的这里,他人呢?”
戚南怔怔道:“他变成了一团火,火灭了,他就死了。”他深深做个呼吸,继续说,“他让我往西,遇水则行,逢山则止,去找种了满院红枫的人。”
他忽然转身,指向福伯:“就是他。可是他不认识师父,也不认识我,只想赶我走。”
福伯大惊,实在不明白这小叫花怎么忽然告起状来。大少爷看上去温和持重,其实做事常常不循常理,心思更是难以捉摸。他生怕引起什么误会,连忙道:“老夫的确不认识那个什么叫和风的道人,也并不是要赶你走,不是说了你要吃的要银钱都可以拿嘛……”
那人将铜烟枪握在手心:“带他安顿下来罢。”说着便迈开步子,眼看要离开。戚南连忙去捉他的袖子,明明近在咫尺,那人却不知怎么轻飘飘一步,戚南没抓住,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他努力爬起来:“那是我师父的东西,快还给我!”
那人头也不回:“等你安顿好了,来找我拿。”
福伯赶紧跑过来道:“还不谢谢大少爷。”
戚南愣愣地说:“谢谢大少爷。”然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待那人进了门,转个弯,身影消失不见,又听见福伯絮絮叨叨地开口:“你这小叫花倒是好命,遇到大少爷心情好的时候了。也罢也罢,随我来。”
福伯一路数落着带他走了旁侧小门,七拐八绕一番,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院子,里面很快跑出四个个粗使的小厮,福伯随手一指:“小东,给他收拾间屋子,小北小西,去抬点水让他冲洗,小中,去厨房里拿点吃食。”
他吩咐完便甩着袖子走开。几名小厮很是自觉地按着福伯吩咐操办起来。戚南稀里糊涂地到了屋子里,又稀里糊涂冲个澡,还稀里糊涂吃了点饭食,接着就病倒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戚南真真觉得自己是被压倒了,一路上的挨饿受寒、提心吊胆,离开随州的茫然、悲伤,全部如山峦一般兜头压下来。他像是坠入了一片深深深深的虚无和黑暗之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除了四肢仍像马车碾过一样酸痛,头脑却是十分清醒,整个人焕然新生,只想吃饭。
名唤小北的小厮进来换水,看他清醒,连忙大喊一声:“醒啦醒啦,小叫花醒来啦!”
不多时,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当先的是胖刘和瘦赵二人,两人一把攥住他的手,双目含泪,无语凝噎。一个说“你受苦了”,一个说“好样的”!接着是福伯,一进来被梳洗一新的戚南唬了一跳,实在没想到七天前的泥巴人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如此周正讨喜的少年。接着是院子里的东西北中四位小厮,七嘴八舌簇在一边,唧唧呱呱讲述病情如何凶险,高热如何吓人,如何如何已经备好了寿衣和棺材,如何如何突然好转却沉睡不醒。
戚南觉得劫后逢生,十分庆幸,对这些人也一个个笑脸相迎,不断点头。倒是胖刘先生说了正事:“好容易醒来,先用点饭吧。”
戚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一气便干了一海碗白粥,看得福伯瞠目结舌。戚南意犹未尽,舔舔舌头问:“还有么?”
一共吃下三海碗白粥,四个馒头,两斤肉,四盆菜,戚南才觉得饥饿感稍稍褪去了些,满意地打个饱嗝,放下筷子,对胖刘瘦赵二人道:“两位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其他人看他如此吃喝,想是不会有问题,已经各忙各的散了干净,惟有两位陵山书院的门生留在小屋里。瘦赵先生讲述了一番洛水如何突然改道冲毁蒲州城,那红衣的崔姑娘如何力挽狂澜,一人当前安顿城中民众,如何运筹帷幄,如何英姿飒爽。他讲得越来越偏,胖刘先生连忙清咳两声,言简意赅道:“三日洛水方退,我抱住了一根屋柱,泡了一天一夜才遇到来城里救人的李家人,那时遍寻不到你,我们就等水退后随崔姑娘和李家二少爷一同来了昭山。后来管事在你身上找到这块令牌,呈给大少爷,我们才知道你居然也到了昭山。”
他十分感慨:“此番实属机缘巧合,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
“那就好。”戚南颇为赞同,“那你们的拜帖递上去了么?”
胖刘与瘦赵对视一眼,瘦赵开口:“递是递了……”
但是大少爷没有应。
当时两人听说戚南得救,又在身上找到了拜帖,一番感天谢地之后便去拜会李家大少爷。大少爷刚刚修习完毕,还穿着武服,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十分年轻,但是一举一动极为沉稳,气势不容小觑。
三人在大少爷的书房里坐下了,大少爷书房位于整座宅子的最高处,名唤“昭南堂”,正对了大片大片的红枫,景色极好。他坐在窗边,听了胖刘瘦赵两位的来意,只将令牌递还回去:“多谢二位先生雅意,但是恕不能行。”
“为何不能行?”瘦赵虽是有所预料,仍忍不住问道。
“非不愿,实为不能。”大少爷平静地说,“父亲过世时我年纪尚幼,至今仍未受神骨,李氏此代暂无昭山先生。”
胖刘和瘦赵对视一眼,实在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昭山李氏起自前朝,有域外神通,能够驱使鬼神,有传闻每一代李氏家主都会受到神灵庇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家主之位只能由长子继承,满十八岁受神骨,代昭山先生位。
陵山书院虽在海外,但是耳目众多,方内事了解得也不少。胖刘和瘦赵出行前便看了不少关于昭山李氏的手札,知道上一代家主个性跳脱,并不喜欢在昭山修行,而是常常四海行商、云游交友,甚至如今的大少爷也只是长子,而非嫡子,乃是上代家主云游时与一寻常女子露水结欢而得,那女子上了昭山不久便郁郁而终,大少爷由嫡母抚养长大,约莫七八岁时,上代家主便在出海时突遇风难,葬身海底。
“待昭山先生之位定下,自然会去陵山拜会。”
大少爷最后说道。
“所以拜帖是递了,但是没有请到人。”胖刘苦笑。
戚南随意道:“二位先生本就是为递拜帖而来,至于有没有请到人,又何必在意呢。”
胖刘一怔,叹道:“的确如此,小友一句道破,我竟是没有想到,糊涂,糊涂!”他对瘦赵道,“赵兄,我们既已递出拜帖,不如尽早归去吧。”
瘦赵却顿了片刻,决然道:“你回去罢,我且留在昭山。”
胖刘急道:“你留下做什么!你可知那崔姑娘是何等身份?”瘦赵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一番交谈,屋外天色已黯淡下来。瘦赵心意既定,胖刘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叹口气道:“那我独自回陵山,他日若你改变心意,我再向师门求情。”
瘦赵笑着只是摇摇头。
戚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彼此叮嘱一番,再一一拜别。夜色逐渐深重,他又枯坐一会,想起了什么,突然跳下床向外冲去,差点撞上迎面走进来的小中。
小中看上去比戚南略大一些,是四方脸的憨厚相貌,他稳住身子,低低斥道:“你刚刚病好,乱跑什么,成何体统!”
“我得取回师父的铜烟枪。”戚南认真道,“那个什么大少爷让我安顿下来就找他的。”
小中连连挥手,恨不能堵上他的嘴,“大少爷何等人物,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先恪守本分,把事情做好。”他说着,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是一身灰色的麻布衫,连同一个腰牌。
“喏,这是你的行头,明日里卯时到院里,可不准迟了。”
“什么行头,去院里做什么?”戚南一边说,一边将麻布衫在身上比划一番,有新衣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去干活啊!”小中觉得这孩子有点傻,忍不住好心提点,“福伯虽是好心收留了你,李家对我们也十分宽厚,但毕竟是世家,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究的。我们先从洒扫做起,未来也能到内院侍奉、做些细致些的活计,当门客、当管事都是有些盼头,最好的就是能下放,到个繁华些的地方,我比较中意江州,不过人人都中意江州,总之下放到个银庄是最好不过了,留在那里照看好李家的产业,娶一房媳妇。啧。”
他说着开始畅想起来,眼睛亮晶晶。戚南听不太懂,只在他提到江州时顿了顿,继续问道:“所以我们去院里做什么?”
小中被打断,有些不高兴:“明天不就知道了。可别起迟了,鸡叫第一声就得赶紧梳洗。大少爷和福伯都起得早,万一碰上,被看到咱们仪容不整会被罚!”
“对了,你叫什么?”离去时,小中突然想起来。
“戚南。”
“可不敢说那个字!”小中又恨不得来捂他的嘴,“那你就叫李七吧,李小七也成。”
戚南不明白怎么自己连原本的名字也叫不得。待小中走了,他推开窗,正看到天心一轮圆月,整座李宅依山而建,他在最下面,阶次向上,是幢幢深深的几座宅子,最顶处是一座高楼,上面燃着灯。有风吹过,红枫摇曳,像横铺开来的赤色温柔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