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醒(五) “往西去。遇水则行,逢山则止,满院红枫。”
    戚南浑身发抖,他定定地盯着那个黑洞看,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想确定刚刚听到的嘶吼是不是幻觉。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黑洞的尽头,是一片虚无。

    他想起来了,走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点一点想起来了。

    夷人屠城,他和师父回来,看到的是满目疮痍,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城中积尸如乱麻,堆尸贮积,手足相枕*,无一生还者。

    师父沉默着站了很久,很久。

    他在师父身后,觉得茫然,还有点想吐,风吹来腥臭的血气,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让人寸步难行。

    和风道人突然从随身包袱里取出罗盘,狠狠砸在地上。

    那罗盘不知什么材质,居然没有坏,一路咕噜咕噜滚出去,滚过肮脏不堪的长街,滚到城东最早被冲开的城门废墟前,撞到了一双洁净的布鞋,停下来了。

    陆奕成和陆渐就是那时出现的。

    师父和陆奕成做了约定,当天夜里,和风道人起盘,陆奕成做法,戚南和陆渐两人那时还不熟悉,面面相觑,不知不觉都睡着了,醒来时脑袋正靠在一处,随州城已经如常热闹起来。

    只是再看不到天宇苍穹,整个随州城被冻结在虚无的梦境中,沉睡在了夷人入城的前一夜。

    “是我的错。”

    和风道人开口,“是老夫心性不坚,学艺不精,听了你的建议,将随州真正变成了一座鬼城,让你日复一日修习鬼道,生祭亲子,终开鬼门。”

    陆奕成笑眯眯拱手:“您已是不世出的高人,何来学艺不精一说。只是天算只能算世间事,我们却遇到的是方外人。”他转向戚南,“只是不知阿南是何来历?无论如何,小儿正因惦念你之心太过深重,才在濒死时破界,化为鬼门。此番得道,多谢多谢!”

    他道谢得倒是真情实意,还弯腰做了个揖。

    只是在身后越来越大的黑洞和一片惨烈厮杀前,现出三分的诡异、七分的嘲讽。

    “先祖有灵,引我来到随州,终成大业。”陆奕成十分满意,他相貌算得上清俊,此刻欢喜太过,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看上去十分可怖,不像人倒像鬼。

    和风道人:“恭喜陆先生。”

    “同喜同喜。”陆奕成笑道。

    “只是这喜事就留在随州罢。”和风道人盘膝坐下,将罗盘放在面前,随口道,“看够大戏了么?看够就走吧。”

    戚南也一屁股坐下:“我不走,师父你是要救陆渐么?我在这里帮你!”

    “救什么救,救不得了!你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和风道人吹胡子瞪眼,“真当你师父除了算命没有别的神通么?!”

    他扬手,大喝一声:“风起!”

    狂风骤作!

    戚南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小石头一般咕噜咕噜被吹了开去,风势浩荡,幕天席地而来,他睁不开眼,只能竭尽所能伸手去抓,似乎是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柱子,很快又被吹开,他勉强睁开眼一看,手心是一根枯骨,很快在风中朽烂成灰。

    伴随着狂风,随州城的幻境一点点褪去,现出本来的样子。夷人不见了,城中居民不见了,血不见了,火不见了,热热闹闹的摊贩不见了,依次亮起的灯笼不见了。

    只有黑漆漆的烧灼之后的空城,腐败成泥的血肉,化为飞灰的枯骨。

    怒风狂卷中,和风道人巍然不动,目光炯然如雷似电:“鬼道逆天,恶行累累、杀孽深重。不知要多少生魂血肉才能祭出一个鬼子,你已是祭出两个。当初你来,老夫就没打算放你走!”

    他随手划破腕间,鲜血涌出,落入罗盘中,腾为红色血雾,雾色快速弥漫开来,死寂的城中霎时八门齐亮,像是燃起了血色的火。

    陆奕成环顾四周,面上笑容不改:“你有防备,我有准备,彼此彼此。”

    “只不知你的阵法,与我的鬼门,到底哪个更强。”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面上显出跃跃欲试的神采,缓缓从袖间抽出一根漆黑无光的细绳。

    身后的黑洞骤然收缩,仿佛一直痉挛紧缩的漆黑眼睛,渗出无尽的恶意。

    紧接着,“鬼门”暴涨,迅速吞没了整个城门废墟,无数黑色的阴影小蛇一般快速在墙上、地面蔓延,将现世吞噬其中。

    “邪道!”和风道人怒吼,“阵起!”

    火光大亮,冲天而透,远远映入了风中翻滚的戚南眼睛。他知道这是燃着师父的命火,命火之上是陆渐化为的鬼门,不成人形,惟余混沌。

    脸上凉飕飕的,他伸手一抹,满手的眼泪。

    在这重复的梦境中,所有都是假的,但是陆渐和他的情谊是真的。两人一起吃、一起玩、一起淘气、一起打架,他从小跟着师父,师父是古怪的老神棍,他是古怪的小神棍,并没有孩子愿意与他真正玩作一处。陆渐是真正意义上,他唯一的朋友,师父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只能被狂风裹挟而去。他只能凝视着那团不断收缩又舒张的黑暗,低低地念:“陆老二,别这样了,回来吧。”

    “回来吧。”

    低低的声音没有改变什么,反倒是陆奕成注意到了马上就要出城的戚南,袖间长绳一甩:“阿南留下!”

    和风道人面色已转为灰白,生命快速从他身体中流逝,他仿佛已经要轻飘飘地浮起来,脱离这具人间的肉胎。鬼门开得越来越快,他这些年维持幻境不破已耗去极大心力,如今阵法摇摇欲坠,难以维系。

    那细绳如剧毒的蛇,尖啸着向戚南冲去,陆奕成嘴角现出一个残忍的笑,大业已成,除了昭山李家,他是世间唯一一个可以开“门”的人,他是众生之上的存在,已达天道的圣人,如何能不欣喜如狂?!

    随州城实在是他的洞天福地,既成鬼门,又遇到一个跳脱世间常道约束的方外孩童,待捉了戚南来做细细查看,也许有新的发现。

    他的笑意更大了,目光森冷。

    那细绳却突然顿住了。

    有声音贴在他耳后响起:“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父亲。”

    陆奕成回过头去,不知何时,那团黑暗已近在身前,翻涌的阴影似乎组成了陆渐的形状,又似乎只是错觉。只是那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穿透皮肤、刺破血肉、深入骨髓。

    “你休想。”

    戚南被风卷出城门时,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那声音不似人能够发出,甚至不像这世间能发出的声音,拖出漫长的调子,最终消弭在漫天而起的血红命火中。

    命火中乍然有黑影消散,像是一只阖上的眼睛。

    戚南不知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口大恸,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卷搅成一团。风渐渐停止,他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地上,脚下满是黑色的灰土,他伏在地上,心痛得喘不过气,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像是绝望的走投无路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能够起身。

    天光已经大亮,是一个晴天,头顶是璀璨的日光和洁白的云朵,空气中隐隐浮动香甜的花香,是春末夏初,最好的季节。

    面前是倾颓的城墙,烧毁的房屋,一团焦黑,手轻轻一碰便化为灰烬。他走到城东路前,那里什么也没有。

    戚南从怀中掏出陆渐给的小包裹,刚一打开,里面的小银元和芝麻饼就化成了灰,散落一地。灰烬深处隐隐可见隐约有绿色的嫩芽,三年前毁灭的城池给了草木种子生存的肥沃土壤。

    他摸摸腰带,酒壶已经不见了,铜烟枪还在。坚实光滑的触感给了他一点勇气。

    “往西去。”

    师父的叮嘱仿佛响在耳边。

    “遇水则行,逢山则止,满院红枫。”

    戚南喃喃地念,迈开步子,向西而行。

    *****

    *号部分来自《归庄集》,描述的场景是满清入关时的扬州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