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醒(三) 不如陪着我。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是一个瞬间,月光重又暗淡下来。一明一暗间,眼前的景色发生了诡异的扭动。现实与虚妄间的屏障被打碎,复又粘连,不过一个眨眼。

    “戚南!戚南!”陆渐的声音由远而近,惶急中带了凄厉,他飞快地奔跑过来,一把抓过戚南的肩转过来面对自己,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戚南可以看到陆渐额头满是冷汗。

    “你刚刚去了哪里!”陆渐拼命摇晃他,“我一抬头,你就不见了!你去了哪里!快说!”

    戚南终于回过神来,大叫:“停停停,别摇了,我想吐!”

    “你冷静点,别吓到阿南了。”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戚南越过陆渐的肩膀,看到陆奕成拎了一盏灯笼,笑吟吟地走过来。

    陆渐缓缓直起肩背,将戚南挡在身后,一脸戒备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本生就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浓眉大眼,颊边一个酒窝,如今冷起脸,反倒显出些阴戾来。。

    “少年人,贪玩些是正常的。”陆奕成停下脚步,刻意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挂着温和的笑意,“走吧,我们先送阿南回去。”

    陆渐抿唇,过了片刻牵起戚南的手说:“走,我们回去。”

    他的手抓得很紧,戚南几乎是被他从地上拎起来一般,跌跌撞撞往前走去。走了两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井边只有枯枝败叶灰土。

    陆奕成当先,他手中灯笼泛着阴冷的幽光,映出影子在地上又细又长,陆渐一路上十分沉默,手指用力到起了青筋,戚南觉出不对,并未开口,只是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陆渐回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三人一路走回后巷,雾蒙蒙的夜里如同移动着的剪影,无声又迅速。刚到巷口,戚南就远远看到屋门开着,屋里燃了油灯,和风道人站在门口。

    “到家了,去吧。”陆奕成在巷口停住,对戚南笑笑。

    戚南要走,手指却一痛,陆渐有些怔怔地望着他,浓黑的睫毛下是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

    “你别担心,没事了。”戚南一肚子疑问,但陆渐的目光让他心软。

    陆渐缓缓松开手,半晌低低道:“你……要小心。”

    戚南点点头,走回到和风道人身边。师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却听到陆奕成忽然又扬声道:“道长,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和风道人:“彼此彼此,您也保重。”

    他合上门,油灯的暖光被掩去大半,浓稠的黑暗再度降临,陆奕成转身欲走,就听到陆渐低低道:“刚才……是不是你?”

    陆奕成挑眉,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刚才?我到后山那里,看你一人呆呆站着,才上前的。要不是我引路,你哪里找得到阿南?”

    陆渐抬起头,目光中透出一种凶狠来:“是你……是你开的“门”,所以阿南才走进去的……就和当时大哥一样!”他突然冲过去,拽住父亲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你这个魔鬼!”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这一巴掌极重,陆渐的半边脸颊很快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来,陆奕成一挥手,一道细细的绳索缠上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都凭空吊了起来。

    陆渐传不过去,双手徒劳地在脖颈间抓挠,脸渐渐憋得青紫。

    “这个魔鬼是你的父亲。”陆奕成依然慢语轻声,“乖乖地别惹事,就能少吃些苦头。”

    他拂袖转身,那绳索另一端系在他腕间,仿佛是活得一般,拽着陆渐跟在身后。

    两人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另一边,戚南盘腿坐在地上,喃喃道:“师父,你可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和风道人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烟圈:“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满地尸骸,血红的天,四处都是黑雾和浓烟。”戚南情不自禁打个冷战,“师父,我是在做白日梦吗?”

    和风道人:“或许吧。那你是怎么醒来的?”

    “因为陆渐在叫我!”戚南说,“他叫我,我就醒了,师父,你说那是梦,还是真的,陆渐是不是救了我。还有他的父亲,为何他的父亲会到后山?”他停顿片刻,“我不喜欢他的父亲,陆渐也不喜欢。”

    和风道人:“不喜欢就离远点。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

    戚南茫然:“你说的什么?”

    和风道人恨铁不成钢,用烟枪在他头上半轻不重地一敲:“为师让你向西行,看见水就往前走,看见山就停下来,找一个……”

    “找一个种枫树的人。”戚南赶紧补充讨饶,“我记住了,记住了。”

    那天夜里戚南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直往西走,往西走,果然看见一间院子,里面种满了枫树,枫叶红得好像熊熊烈火在燃烧,他推开门,看到陆渐正站在红枫下,脸上挂着有些忧伤的微笑。

    他想上前拉住他,那些枫叶忽然真的燃烧起来,火焰如狂蛇吞没了陆渐的身躯。

    戚南醒来时,鞋也没穿就往外跑,一路上春姨、刘叔、认识的,不认识的城里居民都在和他打招呼,他却听不到,风风火火跑到了城东陆家的宅子前,却见大门紧闭。

    他上前敲门,有管事开门,面无表情眼睛向下一瞥,随口道:“少爷在跪祠堂。”又关上大门,无论如何也叫不开。

    戚南站了一会,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了几步,远远听到刘之和的声音:“嘿,小神棍!”见戚南不理他,他又几步走过来,“小神棍,叫你呢!你昨天去了那个后山庙里么?”

    戚南顿住,等到刘之和靠过来,忽然回身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他平日里东窜西跳,动作敏捷,力气也不算小,这一下直接将刘之和推倒在地。刘之和莫名其妙,也发起火来:“你发得什么疯!”

    “都是你!”戚南大吼,“离我远点!”

    他气鼓鼓地跑回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

    又过了三日,陆渐才又找上门来。

    他鬼鬼祟祟站在门外,招呼戚南出来,亮出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满了一堆碎银子,甚至还有三块芝麻饼,用油纸好端端地包在一起。

    “和我一起走吧,那个家我实在呆不下去了。”他左脸还有一点肿,被扇巴掌时撞破了嘴唇,说话有点大舌头,“这些年我攒了些碎银,足够我们雇辆马车,一路往南去。听说江州十分漂亮,好吃好玩的也多,我带你去。”

    戚南很是动心,但很快又犹豫起来:“我走了,师父怎么办?他又老又穷又懒,没有我不行的!”

    陆渐气得跳脚:“你平日里除了捣乱,还给他做过什么?!你陪着他有什么用!”

    不如陪着我。

    这句话,陆渐自然说不出口。他有些眼巴巴地盯着戚南,戚南却还在犹豫。等了一刻钟,陆渐终于失望起来,他将小包袱往地上一扔,眼看银两芝麻饼撒了一地,跺跺脚就走了。

    走了没两步又回来,红着眼去捡地上一地零落,戚南凑过去帮他捡,被他用胳膊肘毫不留情地撞开。

    “哎……哎……”戚南想叫住他,想说让自己再想想,怎么能既照顾好师父,又能和他一起南下。他很向往江州,想吃江州的小笼包子,喝江州的老鸭汤。

    他也很向往与陆渐一起离开随州闯荡。

    但是陆渐不愿听他多说,随便用包袱皮卷起东西就走了。

    陆渐头一次觉得什么是伤心。

    他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做了那么久的准备,戚南却不愿意。既然不愿意,他就一个人走!他一路往南边城门冲去,撞到人也不抬头,只想离随州城远远的,离父亲远远的。

    渐渐周围安静下来,往来的脚步声、四下交谈声,小贩叫卖声,都没有了。他一直跑一直跑,却一直没有看到南边那道矮矮的城墙。

    他终于停下脚步。

    四周灰蒙蒙一片,那是无穷无尽的混沌与虚伪,城墙消失了,民众消失了,世界消失了。

    和风道人蓦地睁开双眼。

    他本来躺着,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戚南正坐在旁边长吁短叹,被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师父神叨叨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打转,从平日打盹的矮榻下拎出一口箱子,在里面翻找出一个破旧不堪的罗盘来,顺势盘膝坐下,将罗盘放在面前,咬破指尖滴出鲜血洒上去,罗盘立即腾起一阵蒙蒙的红光。

    戚南目瞪口呆地看着,此刻才觉得和风道人有了点世外高人的样子,可是师父如今不动不语的样子又让他有些害怕。他唤了几声,和风道人并不做应答,只是皱着眉头,紧闭的眼皮下双眼快速转动,嘴里念念有词。

    这一打坐就是许久,戚南也不敢动,就在旁边靠着矮榻打了会盹,睁眼时只见天又黑下来,屋里没有点灯,老旧家具在墙上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戚南打着哈欠去点灯,刚站起来,就听到“咚咚咚”有人敲门。

    他莫名哆嗦一下,问:“谁?”

    门外沉默一会,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是我。还不快给小爷开门。”

    戚南连忙去开门,只见陆渐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仔细看全是汗,他的脸色惨白,往日里灵动活泼的黑眼珠看上去也是黯淡无光。

    陆渐将小包袱丢给戚南:“拿着吧。”

    戚南奇道:“你不走了?”

    陆渐又沉默一会,忽然笑了一下:“不走了,你拿着吧。”他抬头,认真地看着戚南,“你要是走了,还会记得小爷么?”

    “说什么糊涂话。”戚南松口气,“你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你必须走。”陆渐严肃地说,“听我的,明天天一亮,就赶紧走,不要回头。”

    戚南莫名其妙:“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没有说完,就见陆渐蓦地张开双臂,将他抱住了。

    陆渐湿漉漉的脑袋搭在他的肩侧,戚南这才发现陆渐一直在发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依然伸手环住自己的伙伴,“你怎么了,是受了寒么?先进来坐坐吧。”

    他说着,手碰到陆渐的后腰,那里别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一把短刀!

    陆渐猛地推开他,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听我的。阿南,记住,明天天一亮,就赶紧走,不要回头。”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我。”

    陆渐跑得很快,戚南手里还拿着他塞过来的装满了碎银和芝麻饼的小包裹。他第一次发现随州的夜晚如此寂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