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小重山 > 醒(一)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睁开眼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入目是灰漆漆的屋顶,隐约可见几块大小不一的霉斑,身上的被褥倒是柔软干燥,带着太阳晒过的清爽气息。

    他试探性地坐起身,除了头有点钝钝的晕眩,身体倒是并无不适。四下张望,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屋子,所幸收拾得干净整洁,除了床便是一个放在地上的箧笥,里面胡乱扔了些卷成一团的纸筒,除此之外便是一扇小门,用浆旧的蓝色粗布做门帘,门外飘来一股浓重的烟味,混着药香。

    咕嘟咕嘟,是熬的药汤在起起伏伏。

    他凝神坐了一会,脑中还是一片晕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自己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伸出手到眼前端详,手不大,手指还有些短短肉肉,是一只少年的手。

    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跑进外屋,大声喊:“老头,你又在抽烟了!”声音清亮带着稚嫩,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陆老二,又来看我们阿南了。”

    声音不急不慢地响起来,接着是长长的吸气声,和长长的呼气声,烟气更重了些,夹杂着那叫陆老二的孩子气急败坏的喊叫:“哪个让你冲小爷脸上喷烟!”

    “哈哈哈哈。”

    洪亮低哑的笑声,仿佛一道重锤,让他清醒了过来。

    是了,他是戚南,住在随州城中,随师父一起生活,门外来找他的,是……

    正在想着,门帘被一把撩开,一个穿着丝袍和绸缎马甲的小少年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戚南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陋室中粲然生光。

    那少年很是意外,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呆站了一会,才开口:“你、你怎么醒来了?”

    戚南认出了这人是谁,下意识反唇相讥:“怎么,想再打一架吗?”他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唬得那少年赶紧走过来,“你你你你先躺回去……”说着又觉得不对,梗着脖子说:“小爷是不愿意与你这样的病秧子一般见识,要打架就等病好了再说。”

    门外师父闷笑几声,扬声道:“既然醒了,便快出来,陆老二给你带了福庆楼的包子。”

    陆老二脸可疑地红了红:“谁给你带的,是小爷给自己备着吃的。”

    戚南知道他的德行,也懒得还嘴,径自撩了帘子走出门,正见到师父正直起身,左手拿了长长的铜烟枪,右手举了把蒲扇,脚下一个小药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有风穿堂而过,带着些微寒意,夹杂隐约桂花香气。

    师父用铜烟枪随意点了点:“喏,醒了就去吃包子。”他有一头白发,脑后整整齐齐团了个髻,脊背挺直,眉目炯然,穿了洗得半新不旧的褐袍,是一个道士。

    戚南怔了怔,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返尘重生,那小少年随手递来一个包子,眼睛却看向别处,嘴里说:“你快点拿着,别糟蹋小爷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接过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暖香的汤汁流入口中,一切模糊、虚妄、不安归于真实,戚南三两口吃完,真诚地笑着说了句:“多谢你,陆渐。”

    小少年一愣,接着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如此说话,又是安得什么坏心?!”

    戚南漫不经心地张望一番,在矮柜上找了条麻绳,抬手随意将脑后乱糟糟的头发扎起来,他穿着和师父一样的褐袍,宽大的袖子滑落肘间,露出细长的手臂,他生了一副清贵的好相貌,眉如远山,眉尾斜飞入鬓,眼眸清透,薄唇窄鼻,嘴唇是极淡的一抹红。

    但是陆渐知道,这人看着玉人一般,行事却十分飞扬跳脱、不可捉摸,他也是吃了无数次闷亏,才后知后觉。

    戚南扎好头发,三两口又吃了一个包子,将剩下的放在药炉旁温好,对陆渐随意挥挥手道:“陆老二,走了。”

    “干嘛去?”陆渐一脸不情愿,却跟在他身后迈开了步子。

    “去看看。”

    戚南丢下一句,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陆渐莫名其妙,但是仍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背影消失前,师父在墙上敲敲烟灰,扬声道:“阿南……”

    “记得带桐花铺子的酒。”戚南回头,大声说。师父笑了。

    走出门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后巷,昨夜落了雨,地上泥泞不堪,少年脚步轻盈,走出三十多步就来到随州城的正街,两边摊贩云集,人声鼎沸,十分热闹。随州是典型的北方小城,青砖黑瓦,朴实厚重,因为地处入关要道,所以汇通南北,颇为繁华。戚南走走停停,看到相熟的人便会上前打招呼,一路走来,竟十有八九相识。

    他脸生得好,嘴巴也甜,“大哥姐姐”叫不停,很快手里、兜里便装满了吃的玩的。陆渐对他这等本事,又是不屑,又有些羡慕,看他走来走去,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戚南嘴里含了串糖葫芦,颇有兴味地打量着路边的风车。一路走来,俗世的一切仿佛落到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勾勒成型,恍惚感逐渐远去,他清晰地记起来,自己名唤戚南,是随州城老道和风在城外乱葬岗捡回来的孩子,身边的人是城里陆家的小少爷,两人一起在这里长大。

    卖糕饼的春姨,做泥人的刘叔,糖葫芦的酸甜,风车呼呼转起来的五彩斑斓,一切都是熟悉的。

    看他没有回答,陆渐在他身边蹲下,又问一遍:“嘿!你看什么呢?”

    “我……”戚南鼓着一侧腮帮,有些含混地开口:“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陆渐没有听清,正要再问,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拉长了调子、怪腔怪调的声音,“呦!小神棍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

    陆渐心里暗道要糟,那边戚南已经站起身,糖葫芦只剩下一根签子,被他叼在嘴边,“呦!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先死?”

    先开口的也是名少年,和陆渐一样满身绫罗,生得十分高大,阔口方腮,看着便是凶顽不堪,身后还跟了两个同样满脸凶相的半大少年,他是城中县令之子,名唤刘之和,向来与戚南不对付,上次便是两人追逐打闹时,戚南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晕了好几日。

    陆渐不愿意惹事,皱着眉,伸手就要去拉戚南:“和他做什么一般见识,我们走,小爷带你吃好的去。”

    两人却都不愿理他,兀自互相瞪视对方,陆渐心念一转,忽然“哎呀”一声,捂着心口倒了下去。戚南吓了一跳,连忙去扶着他,一连迭声地问“怎么了”。

    陆渐心里高兴,面上却装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好痛,我的心病又犯了。”

    戚南再也懒得理刘之和,搀着陆渐就要离开。刘之和有些悻悻地,忽然扬声道:“小神棍,据说后面山庙里闹鬼,三更去庙里井边,你敢是不敢?!”

    戚南一边搀着陆渐一边嗤笑:“就你那芝麻粒大的胆子,怕不是光说起三更两个字就要尿了□□。我有什么怕的,怕的人是孙子!”

    “怕的人是孙子!”刘之和恶狠狠嚷了几声,自己也觉得无趣,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陆渐直起身:“哎呀,突然又不痛了。”

    戚南瞪了他一会,从衣兜里随便拿了什么一把塞进他嘴里,回头气哼哼地走了。陆渐用手拿下来一看,是块糖。

    他将糖丢进嘴里,小跑几步搭住戚南的肩,难得好言好语解释:“这不是怕你再和他闹起来,万一又晕了怎么办?别气了,我们去桐花铺子买酒去,芝麻饼想吃么,小爷给你买两块带回去。”

    两人吵闹一阵,很快又和好,一起来到县衙门口的桐花铺子里,老板娘有一头柔亮的长发,一边嗑瓜子一边走上前:“怎么,又来沽酒,提前说了,老娘这里可不赊账。”

    戚南用手肘推推陆渐,陆渐会意,上前摸出一枚银元:“要二两平生意,带一斤牛肉。”说着对戚南挤眼,暗骂:“平生意,什么鬼名字。”

    老板娘接了铜板,顺便在陆渐手上摸一把,娇笑着去取酒肉。两名少年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拿着酒正要走,远远看见县衙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生得清癯瘦高,正温文尔雅地与门口小吏闲话。陆渐见了他,却后退几步,脸上现出不情愿的样子来。戚南看了几眼,认出那是陆渐的父亲陆奕成。

    他知道陆渐与父亲向来关系微妙,颇为不睦,便悄悄用身子挡住他,低声说:“我们走西边巷子绕回去。”

    陆渐点头,两人动作很快,趁陆奕成低头,迅速从旁边的巷口钻了进去,很快消失不见。

    陆奕成抬头看着两名少年消失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缓步走到桐华铺子前,开口:“我要一两思归。”

    “思归?”老板娘红唇吐出一粒瓜子壳,“什么玩意,没听过。”

    “不思归,何知平生意?”

    陆奕成慢条斯理开口,伸手在老板娘面前虚虚一抹,一瞬间,空气仿佛扭曲了一下,在那扭曲的缝隙中,现出与平日随州城中完全不同的景色来。

    老板娘呆呆站在原地,过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又动起来,嗑瓜子、吐出瓜子皮,一切如常。

    只是陆奕成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