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方口中得知关岸渊身亡的实情,关家二老简直不敢置信。尽管这不是他们头一回听说孤独Si的案例,但可从未预想过这会发生在自己不满五十岁的亲儿子身上。崩溃之余,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们大孙nV的反应。当时在场、或至少b较接近事发地的人们转述,关允靉发现屍T後隔了整整一天才致电给妹妹,见完妹妹後还是後者报的警,关允靉本人什麽都没做,好像找人处置父亲的遗T这件事在艾森豪矩阵当中,被归类在不重要也不紧急的象限里。
当然,旁人绝不会如此阐释。他们会说关允靉无法承受丧亲之痛,不愿与至亲分离,以致神智不清地出手扣留爸爸的遗骸。他是她连结现实最关键的桥梁,交出了他,便等於对现实的严酷与漠然俯首称臣。然而,身为关允靉的祖父母,且心里同样滋养着近乎兽X的慾念,这两位老人家可没那麽好糊弄过去。各种天马行空的臆测在他们脑海中自转成星系,鞭屍、炼蛊、器官买卖、生吃人r0U、邪教祭祀??越想越邪门,害得自己夜间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稳,白发益发苍苍。
也因此,在祖父母的心目中,关允靉蜕化成了一个民间禁忌般的存在,一则半真半假的鬼故事;活在虚实模糊的分界线上,生长自一对活生生的男nV,後被写进一篇叙事,再被该叙事生吞活剥、消化分解,经某渠道噗通一声落回现实的井底。
他们打心底惧怕这位孙nV,像小孩子惧怕虎姑婆。即使关允靉听从建议去挂了谘商门诊,得到心理师评估无大碍的结论,正职工作也平顺重上轨道,祖父母依旧决定切断与她的亲属关系。关允靉只好另觅住处,被要求从此与祖父母成为拒绝往来户,眼不见为净,可相较於老人家的狠绝,关允靉照过她的日子,没把被亲人拒於门外的这项要求放在心上,不讨好更不刻意回避,继续维持低程度的互动模式。
怪的是,真正预备要销声匿迹的竟是没被视为眼中钉的关允慈。毫无前兆地,她收拾好轻便行囊,没向任何一个人话别就安安静静搭上列车,前往未曾踏足过的地域。起初,她的大学同学、友人、师长、室友和泛泛之交等辈,全都不清楚她出发的原因为何、目的地又何在。转向关允靉求助,也是一问三不知。最後,经过接连碰壁,大夥终於拨通了她的手机,自听筒另一边传来的音调听来相当正常,语速不急不缓,遭受亲友使出的发问连续技,也能四两拨千斤地给出一个令人满意、严格上来讲却不算是答覆的答覆。
大家被关允慈的话术耍得团团转,情不自禁替她发想成堆藉口。临近毕业却搬到新市镇定居,或许这年头兴盛远距教学,学生不必特别去学校也能毕业。也或许,她已因本身杰出的才g而被好几家大企业录取,或是取得创业门票,根本不缺一纸文凭证明她抢手的热度。再不然,刚丧父的她想度过一段空档年何错之有?又不是没办法独力照顾好自己。不透露新租的公寓地址也是为个人yingsi着想,更别提她在电话中主动提出不愿接受长辈资助的任何一毛钱,肯定是心疼家人们多年来的栽培与奉献,希望藉由自食其力来予以回报。不得不说,这孩子的思想与人格实在是走在同龄人的最前头呀!
「翅膀y了也好,」较早接纳关允慈决定的爷爷,经常这麽安慰NN,「这样洪水猛兽来了也不用怕。况且翅膀长好了,本来就是要拿去飞的啊!不然生一对翅膀给她g嘛呢?」
就这样,姊妹俩以判若云泥的方式飞离了原生家庭的窝巢。T谅关允慈恐怕短期内不想再见到以爸爸Si屍为乐的姊姊,关允靉完全不敢联络她,转而将大把时间与JiNg力投注至工作上,挣脱世俗枷锁,只求自我实现,在心神全副进入状态之时,甚至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此闷着头苦g实g,以超乎常人的热忱耕耘一块专属自己的天地,这是昔日的她所从未遐想的特权。不久过後,她跳槽到另一家规模更大,前景也更被看好的杂志社,薪水翻涨,家人以外的人际关系网也迅速拓展,她忽觉脚下所走的原来不是迷g0ng,而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每个她想过和没想过的问题的答案,全云朵似的飘浮在不远处的空中,被T内燎原的猛火照亮。
也许火焰只是换个名义。
也许这把火与她共存已久,灌注全身血Ye神经,而且永不熄灭。
前途豁亮过甚的副作用,使她忘却了边旁黑暗侵蚀的歧途上,也不是没有人的气息。
约莫过了一年,关允靉受邀与某地方政府合力推广西部铁道旅游,展开为期五天四夜的跨县市之旅,第一晚入住傍海的五星级饭店,她无视拉开窗帘就能一览无遗的绝美海景,端坐床上写稿、剪片、修图,并腾出零碎时间为她经营的旅游部落格上传贴文。她从太yAn下山起一路工作到零时,胃肠饥饿地在肚子里敲锣打鼓,她想起自己上一餐还是早上啃的半颗N油餐包和一碗麦片,房间冰箱储存的食物也提不起她半点食慾,她只得拍拍酸痛的PGU,出门觅食去。
本以为都到这时段了,在不叫客房服务的前提下,她必须走到饭店外,找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超商或自动贩卖机才能果腹。没料到的是,饭店一楼大厅旁就有一家营业到凌晨三点的酒吧,里面将近半数的位子都有人占据,酗酒酗甜点、酗八卦酗音乐、酗寂寞酗放空,酗在多人共处的孤独频率中创造自我。
她绕过这群夜行动物们,挑了张靠墙的单人座位坐下。前方座位上、背对着她的男人猛对着手机高谈阔论晶圆、积T电路等她无法理解的话题,间或以威士忌润嗓,整个人的气质与酒吧内部复古的装潢不怎麽搭调,而右手边抖着脚的男人则配戴一副方框眼镜,面朝笔电敲敲打打,桌上的琴酒看样子连碰都没碰过。
关允靉收回侦查眼波,百无聊赖地嚼起点来的咸味爆米花,反正她的来意本就是为了填饱肚子,现在把脑子净空也未尝不好,当机器偶尔也b当人容易。
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短暂响起,源头不详,稍稍冻住了几个人的动作,包括关允靉和她右方的男子。并非惊恐,仅仅是好奇。声音很快消散後,他们被惯X带回分心前最後的举动,黑暗却霍然间降临,切断除了笔电、手机等携带X产品外的每一束光线。浸泡在这片浓墨深潭里,众人此起彼落地倒cH0U口气,为忽又亮起的紧急照明灯迸出小小的欢呼。
只可惜庆幸之情来得太早。大家随即意识到,依紧急照明灯字面的涵义去解读,显然他们身处於紧急的状态之中,亟需外界救援。
「门被、门从外面被抵住了。」一个人在出入口旁呼叫。连离那儿直线距离最远的关允靉都能听见对方音频里的恐慌。又是一阵试图开门的金属碰撞声,有人提问是否有专门给工作人员通行用的走道,有人拿出手机报警,有人上网搜寻最新新闻动态,半忧愁半兴奋地确认着自身的现实是否即将成为外人笔墨引述口耳相传的惊险题材。
就在一名打扮时髦的贵妇绵绵不绝念诵起佛号,并被身旁的年轻男子呵斥一句「闭嘴」时,门外传来震耳yu聋的连环爆炸声,夹杂幼童机关枪般的哭喊,几个人尖叫起来,也有人下意识捏碎手里的酒杯。大家全都蹲下了,躲到桌子底下、缩进椅脚之间,或腹部朝下摊平在地,两手护住头部,瑟瑟发抖。
唯独关允靉和她右手边的男人。就是现在了,她在心底向自己说道。缓缓地,她身子往後靠向皮革椅背,仰头凝望漆黑的天花板。视线穿过天花板後撞上的,应该也还是黑沉沉的无底的夜空吧。
就好像等她一跨过这个时空的维度,迎面而来的也会是这样空无的黑。她会失去她的身T、她的感官、她的思想、她的自我。她会稀释进这片无限扩展开来的黑里面,完成一次轮回,可能就此散失,也可能被视为新生命的候补,遣返回原点。
黑暗的布幕被从中扯裂一道缝隙,一只雪白的手探进来将她拉出。
她发觉自己猛然间,不想再叫她右边的男人右边的男人了。
「我叫关允靉。你呢?」她挪近他,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量启口。
「啊??朱劭群。」久置未动的笔电萤幕早已自动转黑,他们宛若盲人m0象般g勒着彼此音嗓的轮廓。「我是第一次来这家饭店。」
「我也是。我还是第一天。」
「好巧。我也是。」
「我是写旅游文章的。你呢?」
「我是业务,但我不是来这里办公事的。」朱劭群从背包取出一件物品,接着轻轻拉过关允靉的手,带领她经由触觉认识他的创作夥伴。
「这是??相机?」
「嗯,我的兴趣是摄影,风景、人像、建筑之类的我都喜欢。」他唤醒笔电,点出几张今早拍摄的波浪与漂流木相片给她看。
她两眼一亮。「拍得真美!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话刚成形一半却被她y生生吞回;以後我们一起合作吧这类的话,她没有脸说出口,毕竟他们的以後拍不出一帧照片,也写不了任何文字。
朱劭群似是能共感她的心声,一段不长的停滞过去,他又伸手从背包的更深处捞出另一台机器。「我还有带我的拍立得,我们一人拍一张吧?」
「??」关允靉歪头默想,「就像最後的晚餐那样?」
「哈哈哈,我倒是没往那方面想,只是单纯觉得目前的情境挺合适的。」他朝她抖抖眉眼,不带挖苦或q1NgsE意味,她差点没压抑住由衷的欢笑。
「来吧。」她说。挺直腰板、翘起二郎腿、单手扶着爆米花碗,不在意再度暗下的笔电萤幕无法充作照明,她摆了个姿势等他拍照。喀擦一声,影像如初生的羔羊自孔洞产出,上头渐渐影映出她暗黑漫漶的身形。她平面却真实的面貌,被黑暗吞噬,抑或是颠倒过来,由她反向吞噬了黑暗?
她接过照片和拍立得,将後者转个面,对准朱劭群按下快门。相片吐出,此时双方手上都拥有自己黑糊糊的留影,他掏出奇异笔,在他的那张上面写下名字和一段话——
愿不再有来世。
暗黑里写字,字T像被狂风刮过般东倒西歪。依靠手机的屏幕灯光,他玩味这句话片晌,而後嘻嘻笑了起来:「g怎麽办,越看越中二!」
她凑过去读了也忍俊不禁,低头望向自身的肖像,她写道:
我会成为我最喜欢的样子。
递给他看她写了什麽话时,关允靉心情极度平稳,但在这静水般的情绪底下,其实涡旋着一缕直观的暗流。外头蠢蠢yu动的炸弹客迟早会找上他们,他们会像书架上的灰尘被J毛掸子拭去那样,自地球上被抹除得一乾二净。那些曾经重如泰山的理想、烦恼和七情六慾全会如梦幻泡影,努力不值得,不努力也不值得,反正一切的一切净是一场空。
但是,他们手里的这两张照片却会被保存下来。他们刚刚落笔写下的不是遗言,而是符令,下咒让这两张薄薄的纸片能抵御住所有人造武器与天然灾害的威力。他们的书写诅咒了这一对影像永生的命运。
「嗳,你觉得我们——」一语未完,她听见他挤出一声cH0U咽,泪珠顿时扑簌簌滑落,沾Sh前襟,他连忙扬手压住眼皮,把意外松懈的感情与真心话包裹在一片透明薄膜里,滚过他俩间的空隙,啵地破裂。
「我好怕??」他断断续续地对她低语,「怕得要命。我不想Si在这里??不想现在就Si。」
「??」
关允靉张开五感。现场也有许多人发出哭声、咒骂声与祷告声,大家仰赖微弱的电子产品光源,在多种媒介上誊写或敲打留言。许是担忧光照会引来外面恐怖分子的注意,他们把亮度调到极低,以星星之火孵育ch11u0lU0的恐惧。两相对照之下,关允靉察觉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期待Si期的到来——期待被Si亡接生,跨过门槛,迎接另一场旅程的开端。
「丢脸Si了我C??」朱劭群x1x1鼻子,眼泪止不住地奔流,「你肯定觉得我很孬吧?还拍什麽照片咧,有够装模作样??」
「不会啦??」
「要是我们真的没Si可就糟了,」他自嘲道,「被你见到我丑态毕露的样子。我看事後我得付你封口费才行。」
能开玩笑代表还没有百分之百放弃嘛?她心想。作为补偿,她考虑是否要将爸妈的事泄露一点给他知道,如此一来,两边都会握有对方的把柄,便谁也不欠谁了。
据她所知,当初关岸渊的屍骸被晚了几步的警方从家里救出时,这件事确实有被发布成网路新闻,不过讨论度异常低迷,因为那时候国内刚好有另一起更危言耸听的事故,垄断了国人的耳目,媒T光是追溯其来源并预测其发展就已分身乏术,能留给关允靉家务事的空间不多,而真的有跟上消息的阅听人也多半认为这是场合乎他们三观的人l悲剧——nV儿不愿接受父亲丧生的事实,如溺水之人紧紧攀住浮木那样揪着他的屍T不放,仅止於此。这麽惹人心疼的nV孩,稍微评论一下还好,若要进展到r0U搜人家的阶段,可得是良心被狗啃了才能办到。
幸亏如此,它并没有影响到关允靉日後交友结伴的情况,她当然也不会傻到随意将之传扬,害自己落於公众的枪靶子。但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挺有好感,想再不只一次见到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出了饭店大门就从此分道扬镳的这个念头,莫名令她x口胀痛。这些能算是向他坦白、带领他进入她内心世界的正当理由吗?一个人可以在不清楚她家庭背景的前提下,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吗?
她张开嘴巴。
灯却挑这时刻亮起,而且不单是一盏,酒吧里装设的所有电灯全在刹那间被同时点亮,万丈光辉刺穿众人眼皮,翻腾出一GU灵魂终被带上西方极乐世界的幻觉T验,全场惊呼,高频险些震碎几只玻璃酒瓶。
「门开了门开了!」较早回神的人们边喊边撞开了门,新鲜空气一涌而入,慌乱人群则蜂拥而出,也不管外头是否仍危机四伏,室内霎时清空,留下最晚逃出的关允靉和朱劭群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发愣。最後他也急着想离场,站起退离桌边的举动不知为何也牵动了她起身,直到这时他俩才慢悠悠醒觉,不知什麽时候开始,两人已十指紧扣,指尖覆有对方身T的气味,指纹封存对方原是保留心底的热度。那气味与热度啪一下燃放了灵r0U深处里芯一般的部位,而从这一刻算起,自我才真正有了实感,眼前的这个人也才算真正存在。
她对他露出笑容,一个与现时现刻万分不和谐的慵懒笑容,像极了一只打呼噜的长毛猫。
「你想不想再去哪里吃点东西?或去户外看个星星、吹吹风?」
「??啊?」
「然後,等我们累了以後,」她加重牵手的力度,歪头笑问,「也许我们不是非得回各自的床上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