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柴房墙角那只破瓮边的水珠就开始凝起来。
有人在黑里小声咕哝了一句,随後便是厚布被子被掀开的声音,一连串脚步轻响,混着拖鞋摩擦地板的气音。
阿冷睁开眼。
天还灰着,像个没洗乾净的锅底。铺位上,左边那个叫花枝的nV孩已经起身,在m0索着绑头发。
她不懂为什麽这些人听见门外狗叫、廊下脚步声,就知道该醒。她是看到花枝起来,才跟着翻身坐起的。
她动作轻,不慢不快,洗脸水已有人提来,一瓢冷水从脸颊流到脖子,像是瞬间把昨天全冲没了。
早上头一个差,是去柴房後院帮忙挑水和扫地。那天井边的水缸高过她一个头,灶下小厮让她扶桶时没说清楚,
她没反应,被泼了半袖的水。别人骂她呆,她只是低头看着那块Sh,半晌没动。
然後到了午间饭点。
花枝吃得快,一口接一口。
另一个男孩看见碗底没油星,皱了鼻子骂了声「亏」,被值事的婆子瞪了一眼,缩回去不敢再出声。
阿冷坐着,低头吃饭,连咀嚼声都极轻。
她不知道「亏」是什麽,只知道饭吃完碗要自洗,不洗会被骂,碗不洗乾净也会被骂。
下午她被叫去东厢铺被,还不太会折角,结果铺到一半被踢了出来,换成花枝补位。她站在廊下,不哭也不辩,手上还握着没铺完的被单。
傍晚灶房烧水,她被分去灶门外打水,回来时正巧碰到府里的姑娘远远从花廊经过。其他人都低头让路,她看了一眼,没低头也没久看。只觉得那衣服的颜sE和她早上见的那株花有些像。
洗澡轮到她时,夜sE已落了一半。水是早水,不热,但也不冷。
有人边洗边骂身上痒,有人洗完还要偷偷抹别人的油。
她什麽都没做,只洗完就走,回铺时发还滴着水。
铺上的棉被有点旧,毛边刺得她脖子痒。
旁边花枝转过身,小声问她:「今天是不是有人骂你?」
她没答,只把头埋进枕头里。
枕头有一GU旧草味,混着cHa0气。她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屋顶的木梁,听着隔壁铺上鼾声、虫声、风声。
日子一日一日过下去。
阿冷不问,也不说,只做被指派的事——有时搬柴,有时擦门槛,有时帮忙挑水到井旁,不多也不少,从无怨言,也无抱怨。
她和其他新来的人住的地方靠近东角,是下人铺里最外边的一排。再过去,是柴房,灶口,还有每天出出入入、热气翻滚的厨房。
最远的地方,她从没走过。那里有廊子,有檐,有门扇漆得极亮,一到那边,说话的人声都轻下来,走路的人也不敢直起腰板。
她知道,那里住的是这座宅子里最大的主人。
她没见过他,但常在晨早或傍晚听到远远一阵静沉的咳声,像从墙後传出来,重又短,每一下都像石头落水,不响却沉。
有人在廊下说过:「那里是帐房,不能靠近。」
她记住了帐房这两个字,也知道这两个字的地方,通常人不说话,事也不会闹。
她没去过那里,甚至不清楚是哪一扇门後。她只知道,离得越远,越安静;住得越深的人,越不能被直呼,也越不能被乱看。
主子,是住在里面的。
b她高一层的人会说「夫人那边」、「姑娘那处」,但没人提名字。只有偶尔洗衣的丫鬟讲到,「夫人昨日又没出门,身子还虚着呢」;或有人提到,「姑娘屋里最近常点梅香,想是天气凉了。」
阿冷没见过那位夫人,却听过几次有沉香味从长廊那头飘来,夹着花气,像一场从不属於她的梦。
姑娘倒是远远见过一次,那日她正从花廊经过,阿冷恰巧蹲在地上叠毛巾,抬眼一瞥,只见一身素衣,步子极轻,手边跟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小丫鬟。
旁人说:「那是姑娘,将要说亲的年纪了。」
她没多想,只记得姑娘的衣角卷起时,像花瓣被风吹了一下。
时间久了,她开始分得出谁是下人、谁是差人、谁是主子。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走。
但有些东西她还是不懂。
她只是记得,这个地方叫做阮府。
她被叫作阿冷,在这府里,做些事,听些话,吃饭、睡觉、起身、再做事。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叠着一天,像井里水面上的影子,没有声音,也没有边。
那天风暖,晌午过後天气微微发热,阿冷被派到前院小道铺扫落叶。这条小道通往东廊与园亭之间,两旁种着几株老梅,叶未落尽,踩着响声细碎。
她正弯腰理扫,忽听见前方亭中传来细细碎碎的nV声。
她抬起头,那是内院的桂亭。
亭子不大,檐下挂着绣了藤花纹样的帘子,yAn光从上头透下来,把三个nV人的影子印在石桌与亭柱上。
最靠外的一位,年纪最轻,坐得直挺,面上无表情,只是微微低首应声。身上穿的是青布衣袄,领口处别着一枚银针,是内院管事的标记。
阿冷认得——那是四娘。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说话时句句留尾,但眼神冷,语气断得利,话虽敬,却带着分寸内的y。
与她对坐的,是个年纪更大的妇人,银丝盘发,衣上绣了细密的团花纹。她讲话慢得多,说一字落一字,声音不大,但那语调里有一种「你说完了我再说」的气度。
阿冷不曾见过她,但听过名字——杜嬷嬷。
她说话时,四娘始终低头,不抢一句,也不迟半拍。
而亭子正中坐着的那人,则是最安静的一个。
她穿一件月白sE缎衣,袖口极乾净,手中拿着茶盏,指尖细长,从头到尾几乎没抬过声。
她偶尔说话,语气不高,却能让嬷嬷与四娘同时应声,语尾齐整。她并不多说话,但每说一句,旁人便静默等着,仿佛语句一出口,便要被记下。
阿冷站在小道拐角,远远看着。
她不懂那三个人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只觉得奇怪——说话最少的那个,为什麽大家都先看她的脸sE?而说得最多、手势最多的那个,却总在等她点头?
她站了很久,扫帚停在手边,忘了动。
风从亭间吹过,帘子一摆,那白衣妇人忽然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不重,只像风飘过墙角,没有留意。
亭中风轻,茶盏上浮着淡淡的水汽,沉静得像一幅静画。
四娘坐在靠边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手放在膝上,指尖微蜷。她眼观鼻、鼻观心,从夫人入座开始,便没再主动开口,连气息都压得极轻。
这等位置,本不该有她坐着。
她知道,若按往常规矩,自己顶多站在阶下,听差遣、回话,说完话就该退下。此刻竟与主子并排坐於同亭一石桌之畔,实是僭越。
她心中有疑,终於忍不住,低声开口:
「夫人若不嫌弃,奴婢们还是站着吧……这等坐法,实在不像话。」
杜嬷嬷在旁也轻声接道,语气中多了一分正sE:
「四娘说得是,礼不可废。今时不同往日,外人看了去,只怕妄生非议。咱们下人,还是该守好本分。」
她说得恭谨,却句句有骨,显然这番话并非只为场面,而是认真地想起身。
夫人沈如蓉放下茶盏,指尖微一收,淡淡叹了口气。
「这世道礼越来越多,人倒越来越少了。」
她说话时仍是那副温缓口气,眼里却有一道极轻的笑意,不带讥,只是无奈。
「嬷嬷,你随我多年,从我还没过门的时候就守着我,如今倒反过来,要站着跟我说话了?」
杜嬷嬷微怔,垂眼不语。
沈如蓉转而看向四娘,语气依旧不重:
「你也不是没听过旁人怎麽说我。什麽主母不立威、不拘礼、不识大T……说的那些,我不与计较。但我心里知道谁是自己人,谁是陪着我走过风雨的。」
她将视线移回杜嬷嬷,语声极轻却带着情分:
「你当我主子是分上;我当你是长辈是情上。今日这席,只是说几句话罢了,坐一坐,又何妨?」
杜嬷嬷面sE微变,抿唇片刻,终於轻轻点头。
「那……奴婢便陪夫人坐一会儿。」
她说得低,像是卸下一口不便言说的气。
四娘没再多说,只将手更收得规矩了些,坐得更挺了些,似乎在表态:「若非夫人开恩,我哪里敢如此。」
亭外风轻,帘子微摆,几片落叶翻进石阶间,静静落地。
亭中短暂沉静了一会儿,风声绕过檐角,带着一点初秋乾叶的气味。
沈如蓉望着杯中未饮的茶,忽然轻声说道:
「转眼……也快到了。」
她这句话起得无端,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说完才抬起眼来,望向远处花廊。
「琬儿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了。」
她没说「nV儿」,只说「琬儿」,语中有一种说与不说之间的隔意,像是在自语,又像怕一开口,就扰乱了那份刚刚才平下的情绪。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从没让我和你家老爷C过多少心。可真到了要把她送出门那一日,心里……竟不是高兴,是空落的。」
杜嬷嬷听了这话,也低下了头,脸上露出几分和缓的笑意,却也藏不住那层年长者的感怀。
「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满月那日的N香味儿,到学走路时摔破的膝盖……一晃眼,也要成家做媳妇了。唉,在我眼里,早不是主子,是孙nV儿一般的人了。」
她说到这里,语气中带了点老人的温热,也带点说不出的依恋。
沈如蓉浅浅一笑。
她收回目光,转向四娘,语气转为平正:
「这些日子忙乱得紧,琬儿那边的事,你可还理得过来?采办的东西备得如何了?」
四娘闻言立刻正坐,答话简洁清晰:
「回夫人,琬姑娘出嫁之事已有节次可依,nV红、器皿、礼单皆照老规矩办理。成衣铺上旬已送头批,首饰与嫁妆中贵重物件昨日帐房已核银交付,细项另列单册备查。灶房器用、镜奁针线、书册绣本亦已一一备齐,除非临时另有主意,其余皆妥当。」
她语气虽不疾不徐,字字分明,让人听得安心。
沈如蓉点了点头,声音中多了些慰意:
「你做事,我一向放心。姑娘能得你帮着办嫁事,也算一桩有福气的。」
四娘不敢当,只低声应了句:
「是奴婢份内的。」
亭外微风拂帘,远处树下偶有鸟声传来。
沈如蓉轻轻抚着茶盏边缘,片刻後,又开了口:
「琬儿这门亲事……我虽不舍,倒也安心。」
她语气温和,眉眼间却藏着一丝牵念未敛的波光。
「顾家那边人品端方,老爷与夫人都是明理人,尤其那刘氏——是我少年时的同窗,如今竟要成我nV儿的婆母,也算一场有缘。她当年读书b我快得多,X子又直,我那时还常让着她几分,如今想来倒是亲切得紧。」
杜嬷嬷点头笑道:
「那位刘夫人奴婢也见过几面,确是个爽快人。对姑娘极疼,常说这孩子她从小就中意,将来不急着要什麽儿nV,只盼姑娘平顺过日子,这样的话我听了心都暖。」
沈如蓉淡淡一笑,又道:
「顾家如今京中有人,却不横行。风骨还在,b那些空壳子好得多。」
她顿了顿,话音一缓:
「再过一年,顾家长孙便要进京上任,到时琬儿也得跟着搬进顾家在京里的宅子。虽说日後还有回宁川省亲的时候,但终究……她要离这个家,去做别家媳妇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柄针,无声扎进人心。
杜嬷嬷低下头,轻声道:「姑娘有福气,能得个知冷知热的夫婿。顾家长孙X子沉静,待人持重,与姑娘合得来。那宅子若真去了京里,还需我们这边早些做准备。」
沈如蓉点头,眼神凝着亭外远远的园径:
「我也在想,琬儿出嫁以後,阮家这头怕也得调整了。」
她语气中虽无波澜,却带着一种预先计算过的冷静。
「姑娘若去了京中,二房的人怕是会藉机寻些说法。老爷虽不与人争,但帐面上少了这门亲事,旁人怎麽说、怎麽想,也不能不防。」
她目光移向四娘:
「四娘,府中这些年的动静你是知道的。等婚事一过,你得替我把灶口、外院、甚至舖上的人再点一遍名录。该调的调,该换的换,别让二房的人借口cHa人进来。」
四娘立时应道:
「是,夫人放心。奴婢这就着手再细查一遍,帐房那边也会同步点过,不让有一笔混帐流进来。」
沈如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冷的茶。
那眼神仍望着远处,像是越过了眼前的亭子,早已看到京城之外的另一场变局。
阿冷站在拐角的Y影里,扫帚横在脚边,没动。
亭子里的话她大半都听不懂。
什麽「进京」、「成家」、「礼不可废」、「顾氏」……每一句都像是从水里泡过的纸,只剩下模糊的形,抓不住。
可她还是听着,一句句记。
「姑娘」这个词她听得最清楚——那些人提到时语气都不一样,夫人说得轻,嬷嬷说得长,四娘说得快。
她脑子里又浮出那天花廊下的影子,一袭白衣,一双手垂得极静。那原本只是一个经过的背影,此刻在她脑子里,像是被抛光了一样,一点一滴变得具T起来。
她记得了。
那就是阮姑娘。
她还记得,她有个……什麽夫君?好像叫「长孙」。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名字,只觉得那字说出来时,亭子里那几个人神sE都微微变了。
她不懂什麽是夫君,也不懂为什麽「姑娘」要变成「媳妇」,但她隐约知道——那是一种「从这里去了别处」的意思。
就像她,从那个没有名字的地方,被送来这里一样。
她正想着,忽听见後头有脚步声,还夹着一声不高的呼喊:
「那边谁还没扫完——」
阿冷一震,猛地回过神。
她低头提起扫帚,脚下轻快地转了个方向,像什麽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往另一边走去。
身後的声音渐渐远了,桂树下一地斑驳的光,随风轻轻摇晃。
亭中茶水已冷,帘影摇动间,四娘的目光微一偏,落向远处的桂树下。
那里刚才有道影子闪过。
她盯了几息,语声低沉地开口:
「方才那边……似是有人。」
杜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只见洒落的落叶和空地,什麽也没留下。
沈如蓉倒像是早有察觉,并不惊讶,淡淡地抿了一口茶,语气轻缓: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罢了。」
她放下茶盏,眼神落回面前的石桌:
「这亭子隔音本就不严,我说的话也没什麽见不得人。她既没上前,也没打扰,回头让人注意一下就是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连声音都没有多出一分重量,像真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
但四娘却眉头微蹙,语气收得更冷:
「夫人宽仁,是不与计较;可这事若不究,下人们就都学会了偷听主子言语。今日在这里,明日若在姑娘房里听见什麽,又该如何?」
她坐得笔直,眼神中闪着一丝不可妥协的坚y:
「规矩不能松,尤其是这种。」
杜嬷嬷没出声,只轻轻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像在衡量什麽,也像在默默记下这一桩小事。
沈如蓉静了一瞬,目光落在亭外那条小道尽头,淡淡一笑:
「说的也是。那孩子若真没眼sE,你便看着处理。」
语气仍然平静,却多了一分授权的意味。
四娘点头:「是。」
她低头敛目,语气已回归平静,只有手边的朱笔不自觉地微动了一下,像是已将那道背影记了下来。
隔日清早,天sE尚未全亮,四娘便早早出了屋。
她没声张什麽,只在交代完日常差遣後,叫了几个管区的值事人轮番过来,问话的地方是东廊下角的石阶旁,一处不会引人注目的角落。
她问得不急,只一句一句细声问。
「昨日午时,桂亭那边是哪几房人值日?」
有人答:「是灶口那边的三个小丫头和两名杂役。」
四娘点头,又问:
「廊下打扫归谁?」
「是东铺见习几人轮替,轮到的是……」
她听了名字,眉心一动。
又叫来管铺的婆子,一样问得平静:
「昨日那几人清扫归时,有谁晚回?」
婆子一时想不太起来,翻了翻口袋里的笔记,才含糊说道:「好像只有……那个新进的小丫头,动得b别人慢些。不过她人总静静的,也不惹事……」
「她叫什麽?」
「叫……阿冷。」
这名字一出口,四娘眸sE微沉,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说什麽,挥手让人退下,独自站在东廊边想了一会儿。
不须问她是否听见亭中的话——就她那副「不知」的模样,问十句也是十句没用。
但她会听,不等於她不记。
她会站在原地很久,很静,不动声sE地看人说话;她也会记住名字、动作、眼神——那些她不该懂的东西,她未必真不懂。
四娘收起手中的笔录,袖口一收,转身往内院方向走去。
「阿冷……原来是你啊。」
语声很轻,像是对自己说的。
这话落下,日光刚照进东廊的砖面,一线冷光,扫过石头与阶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