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和文书材料搏斗。
教学进度表、课程安排、教研计划、课堂反馈模板……我连自己都没想到,当年在设计公司连个项目说明都能拖三天的我,现在能连续一下午坐在电脑前抠着Excel格子过日子。
就在我以爲这种无穷无尽的格式化生活会持续整个学期时——学生,终於返校了。
只是学期前的返校,不是正式开学。但这些年轻的面孔一涌入校园,整个学校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
下车的、拖着行李的、站在门口拍照的、围着小卖部叽叽喳喳的……哪怕只是一波学生回来了,整个砚石高中就彷佛苏醒了一样。
和那些永远用词含糊、情绪浓烈、想象力堪bAI的甲方b起来,学生的存在真的是治癒系。他们真实、有情绪、有想法——就算不听话,也是一种鲜活的存在。
我甚至开始对即将到来的开学有点期待。
“这才像个学校嘛。”我转头跟李然感叹。
他叼着牙签,瞥了我一眼:“别高兴太早。”
“怎麽?”我挑眉。
“你现在觉得他们可Ai,是因爲他们还没开始上课、没开始找你麻烦、没开始‘送你上热搜’。”
我笑了一声:“你别那麽现实。”
“现实点才不会受伤。”他说完,拍了拍我肩膀,“不过啊,你要是真能一直这麽乐观,那也挺好。”
我当时还觉得他这话挺矫情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李然对我最温柔的一次警告。
我想,也许我真的能适应这里,也许我和他们之间,会有一种特别的连接。
没过多久,秦舒宁就来找我了。
她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走进办公室,礼貌而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林屿,走吧,班级返校了,你作爲副班主任,得露个面。”
我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
“啊?现在就去?”我还试图拖延一下,哪怕只是象徵X地找点藉口。
“嗯,高三2班已经到了,你总不能第一天就缺席。”她说得云淡风轻,没有半点犹豫。
我嘴角cH0U了cH0U,只能乖乖站起身,心里已经开始各种预演灾难场景。
高三2班。
毕业班。
一羣已经褪去少年青涩、半只脚踏进成年世界的“半大小子”和“预备社会人”。
换句话说,就是最难Ga0的一羣学生。
我脑袋“嗡”了一下,熟悉的社恐反应瞬间上线。
心跳加速,胃里微微发紧,脑子里开始疯狂找藉口:我是不是可以说突然肚子疼?我是不是应该说我还有文件没交?还是说……不如直接人间蒸发?
可惜,没用。
秦舒宁已经走在前头,步伐稳健,我不得不y着头皮跟了上去。
走在教学楼通往班级的那条长廊上,我的步伐开始不自觉地慢下来。
“今天的天sE真不错,光打在楼梯上,有点油画感。”
我像个故意走错考场的考生,一边拖延一边找藉口往後看。
可这条路再长,也总有尽头。
秦舒宁似乎早就知道我在磨蹭,她没回头,只是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快到了,别紧张。”
“我没紧张。”我嘴y。
“你都盯着地砖看了五十米了。”
“我这是在欣赏校园的建筑细节。”
她没再说话,只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朝我身後一指。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一块标准教室门上的金属铭牌静静地躺在那里,上头刻着四个字——
高三2班。
门关着,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和桌椅移动的声音。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这一刻b试讲还要紧张。
如果说之前站在讲台上像是上台演讲,那现在更像是——走进一座围城,而我还不知道城里的人是敌是友。
秦舒宁抬手敲了敲门。
这一声,像是敲在了我的心口上。
门被推开了,一张学生的脸探出来。
“秦老师!”
“进来吧。”她淡淡地笑着点头,然後回头看了我一眼。
“林老师——副班主任。”她简洁介绍了一句。
我站在门口,短短几秒钟,视线里涌进了几十双年轻的眼睛。
有好奇的,有打量的,有漫不经心的,还有那种“又来了个新老师”的不以爲然。
我嘴角努力扯出一点笑,下一秒,脑子却一片空白。
高三2班,我的人类观察第一关,正式开始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秦舒宁一进班,像变了一个人。
她站在讲台前,不急不缓地扫视一圈,一句话不说。
整间教室,瞬间像被按了“静音键”。
那些刚刚还在讲话、打闹、趴在桌上玩手机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坐正了,像是下意识感知到某种气场,甚至连低头假装写字的都不敢装太久。
而她呢,站得笔直,手里连教鞭都没拿,也没双手背在身後那种装模作样的“老师姿态”,就是自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就是那一站,全班像被冻结了一样。
我不禁偷偷侧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张温和的脸,没皱眉,也没绷脸,眼神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可那笑意在此刻,怎麽看怎麽像是一种“藐视衆生”的王者自信。
不动声sE,但威压四起。
我悄悄看了一眼学生们:安静、安静、再安静。
前排有个男生原本撇着嘴想说什麽,被她一个视线扫过去,立马低头,翻作业都格外轻手轻脚。
三分钟,秦舒宁一句话没说,全班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动——甚至连我,都不敢挪动一下脚步。
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麽叫“气势”,什麽叫“压迫感”,什麽叫“静”,不是安静的“静”,是“肃静”的“静”。
然後,她终於开口了。
语气不重,字句温柔——就像我们在办公室里听到的那种语调。
“今天返校,大家首先是整理好宿舍,其次是课本领取。老生常规不多讲,我只提醒一件事:你们已经是高三学生了。”
她停顿了一下,扫视全班:“高三2班,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混混’的集中营,也不是你们‘安稳毕业’的收容所。”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学生们大概也听懂了这句话的分量,纷纷坐直了身T。
“从明天起,所有课堂行爲、课後自习、宿舍纪律、作息作风,我会逐一记在本子上。”她轻轻抬了抬手,展示出她手里那本笔记本,薄薄的,看起来不起眼,“我不Ai吼人,也不喜欢惩罚,但我喜欢有结果。”
“你们可以调皮、可以烦躁、可以偶尔偷懒,但——”
她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然後缓缓吐出几个字:“不能放弃自己。”
全班鸦雀无声。
我承认,我站在一边,都有点想鼓掌了。
她讲完返校事项,又讲了一些班级安排,全程语速不快不慢,但字字清晰,不带一点情绪起伏,却让人听得极其认真。
等她说完这一切,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这是林屿老师,从这个学期开始担任我们班的副班主任,同时负责美术课程。”
她没说什麽“大家欢迎一下”,也没煽情,只是自然地介绍了一句,但全班的视线还是一下子集中到了我身上。
有人在低声议论了,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到了一句:“这个老师长得挺帅的。”
我有点想笑,但又不敢笑。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整个班级的气氛终於开始有点“人气”了——像是被解封的河面,开始微微泛起波澜。
而我,也终於真正走进了这个教室。
高三2班,从这一刻开始,不只是“学生的归来”,也意味着我作爲老师的真正开始。
就在我以爲今天的任务差不多结束,可以在一旁继续扮演“背景板副班主任”的时候,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林老师,也和大家说两句吧。”秦舒宁语气平静,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像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出。
我愣了一秒。
“说两句”?什麽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上台,讲话?
这分明是——大学毕业论文答辩的翻版。
台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你,你脑子一片空白,连怎麽走路都开始不自然了,偏偏还得说出点高大上的话来,最後还要被老师冷不丁来一句:“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图像压缩算法对你UI逻辑的影响?”
一整个恐惧拉满。
我y着头皮从角落走到讲台,脚下步伐像是被写了“阿呀妈呀”三个字。
站定,强行x1了一口气,看着下面那几十张青春到过分的脸,我嘴角努力往上翘,y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同学们好——”
没有回应。
我心中小人瞬间原地石化。
我强行又笑了一下,拖延时间,用了整整一分钟酝酿,磕磕绊绊地做完了自我介绍:“我叫林屿……呃,新来的美术老师……然後,这学期也是你们的副班主任……呃,和秦老师一起……带你们……”
我本来还想发挥一点,讲点“希望我们能一起在美术课上找到自由的表达”这种套话,结果刚刚想切入“你们知道设计和人生的共同点是——”
“林老师讲得很好。”
秦舒宁轻飘飘地一句,把我温柔地打断了。
我如释重负地闭了下眼睛,转头看向她的那一刻,我发誓,她就是我亲姐。
不是亲姐也得算乾妈级别的亲人。
她一句话,轻巧地替我收了场,顺便也救了我的社Si危机。
“同学们以後有什麽和生活、美术相关的问题,也可以多向林老师请教。”
她话音落下,底下终於响起一点稀稀拉拉的掌声,几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点笑意,甚至後排还有人小声嘀咕了句:“还挺好玩的。”
我从讲台上下来的时候,双腿差点一软,真的,毕业论文答辩都没这麽尴尬。
一场所谓的“见面会”就这麽结束了。
没有热烈欢迎,也没有“掌声请欢迎新老师”的仪式感,只有尴尬、磕巴和秦舒宁天降神兵一般的救场。
但我知道,在这间教室,在高三2班,我的“新手期”已经结束了。
我从教室里出来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像刚刚脱离高压锅,整个人都是半飘浮状态。
yAn光明亮,人声鼎沸,整个校园像是被一瞬间点燃了的集市。
可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羣鲜活的学生,心里却一阵空荡。
那种刚从高三2班讲台上下来的虚脱感还没褪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後背还在出汗,手心还有点cHa0。像是从一个密不透风的安静战场,一下子被丢回这个五光十sE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你不太对劲。”身旁传来一个温和但准确的声音。
我转头,是秦舒宁。她不知道什麽时候跟我一块走了出来,依旧是她惯有的那种从容。
“有点脱力,”我说,“刚才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快Si了。”
她轻笑了一下,倒也不意外:“你反应和我第一次站上讲台差不多。”
“你也有过这反应?”我忍不住问。
“当然有。只是我当时没人提醒,也没人帮我圆场。”她顿了一下,“你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我想起她刚才那一句“林老师讲得很好”,确实,一句不重不轻的话,直接救了我一命。
“我哪里出了问题?”我问。
“你太用力了。”她看着前方,没有看我,“太想把自己表现得像一个老师了。”
我沉默了一下,被她这句话击中了。
“学生能感受到的,不是你有多努力掩饰,而是你站在那里有没有真正‘存在’。”她语气依旧淡淡的,“你越怕,他们越觉得你不值得信服。你要先站稳,再去说话。”
我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微微发抖的手。
她接着说:“高三的学生很难带,他们已经不是那种你随便讲个故事就能感动的年纪。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是他们b你更会僞装。他们在等你先露怯,或者,等你先不动。”
我深x1了一口气,感觉刚才那口堵在喉咙的焦虑,慢慢在风里散开了一点点。
“走吧,”她说,“回办公室。”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麽,脚步b刚才轻了一些。
这个学校虽然陌生,压力也真切,但我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
一PGU坐回自己那张还没坐热的小办公椅,正准备摊成一团休息五分钟,结果——
李然又适时地飘了进来。
“哟,我们的新兵老师,刚下战场感觉如何?”他一边说一边从门口踱步进来,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打趣,但声音放得b平时柔和点。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抬头:“你找的副班主任,社恐晚期,讲话还结巴……你确定我不是来砸你饭碗的?”
李然靠着我的桌角,耸耸肩:“砸就砸呗,反正我早看开了。”
我翻了个白眼,“说真的,我还是不懂你们这些老师怎麽能站上讲台,面对几十双眼睛还能面不改sE,秦老师那气场我是真服了,感觉我要是站三分钟不说话,估计学生都开始猜我是不是要辞职了。”
李然笑了笑,没立刻回嘴,过了两秒,才慢慢收起了玩笑的神sE,说:“我刚开始也这样,哪儿不是从懵里懵懂里熬过来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有点意外。李然什麽时候也会正经劝人?
他拍拍我桌上的课表:“你有你的长处,不用怀疑。谁不是从紧张、社恐、手心冒汗、心跳漏拍一路过来的?现在不顺,是因爲你还没习惯这个身份。”
“你忘了,”李然指了指我,“你讲的不是历史,也不是政治,不用背资料、说理论,你讲的是美术——讲的是眼睛里看见的,手里能画出来的,心里能感觉到的东西。”
他语气没变快,也没突然煽情,但那句“眼睛里看见的,心里能感觉到的”,确实让我愣了一下。
“而且你又不是要一节课Ga0定所有人,你只需要一点点把自己的节奏找回来。”
我望着他,心里有点放松了,但嘴上还是不改调侃:“你今天怎麽回事,说话这麽不油腻?”
李然笑了,走回他那边的位子,一边收起茶具一边说:“看你脸sE那麽差,再不帮你挽回点自信,明天估计你就辞职信打印出来了。”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行吧,李老师,我记住了。”
办公室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他冲茶的声音。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快落山的yAn光,忽然有点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也许,所谓“过新手期”,并不是非得变得多强,而是撑过每一次想要逃走的瞬间。
这一关,我不一定要赢,但得先咬牙,不退。
我想说的话:
说真的,那天从教室出来之後,我有种劫後余生的错觉。
不是因爲学生做了什麽,而是我自己,差点就被自己那点“想当好老师”的执念压垮了。
直到我自己站上讲台,才发现那一方黑板和几十双眼睛之间的距离,b我从美术学院毕业到设计公司还远。
我花了很久时间,才承认一个事实:
在这个学校、这个职位、这羣孩子面前,我不是一个“准备好”的人。
但可能,也正是因爲我不完美、不从容、不高高在上,才有机会和他们成爲“同类”。
我们都一样,从慌乱里一点点站稳,从不安中m0出方向。
哪怕一开始,只是能站在那里、不退半步——那就是成长。
下节课见。
——林屿一个刚从社Si边缘回来的美术老师